林晏赶到工坊时，火头虽己扑灭，焦糊味混杂着水汽，依旧呛得人喉咙发紧。
院中东倒西歪，几处库房的木墙被烧得焦黑，几个衣衫破烂的汉子被麻绳捆得像粽子，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旁边是手持棍棒、满脸烟灰却精神亢奋的护院们。
“东家！”石猛大步迎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幸不辱命！这帮孙子，一个没跑掉！”
林晏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径首走向火场最严重处。
赵清络与沈括快步跟上，三人仔细查看了受损的库房。
“损失如何？”林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括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镜片，镜片上也蒙了层薄灰。
“还好东家有先见之明，核心的图纸、配方手稿和几件关键的琉璃试制品，我都按您的吩咐，锁在新建的地窖里，三道精钢大锁。“
”方才下去查验过，毫发无损。”
林晏微微颔首，转向石猛：“做得好。仔细说说。”
石猛抓了抓被熏得硬邦邦的头发，嘿嘿一笑：“东家您前几日提点过，我就寻思着这几日不太平，加了双倍的人手盯着。“
”果不其然，后半夜就摸进来这几个鬼祟的玩意儿，带着火油、硫磺，看样子是想把咱们这儿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缴获的木牌，递给林晏：
“东家，您瞧，这是从那领头的狗东西身上搜出来的，上头刻着个‘钱’字，边角还有些模糊的印记，像是官府的戳子，但被磨掉了不少。”
林晏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木牌，入手坚硬，边缘光滑，显然是经常的物件。
正面一个斗大的“钱”字，刻得颇有章法，背面则是一些被刻意刮擦过的痕迹。
“东家，此事非同小可，要不要立刻报官？”
赵清络压低声音，眉宇间带着忧色，“这背后若真是钱万贯，他狗急跳墙，怕是还有后手。”
林晏摇头，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几个俘虏。
“现在报官，只会打草惊蛇。我要先撬开他们的嘴，看看这把火，究竟是谁点的，又是想烧给谁看。”
他转向石猛，语气不容置疑：“把这几个领头的，还有那个刀疤脸，押到后院那间新腾出来的空库房。”
“其余的人，给我把嘴堵严实了，严加看管，别让他们串供，更别让他们寻了短见。”
石猛一听，精神抖擞，大手一挥：“老王，小李，还有你们几个，把这几个瘟货带上，跟我来！”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立刻上前，如拎小鸡般将那几个哭爹喊娘的纵火头目拖拽起来，径首往后院而去。
后院，一间平日堆放杂物的库房己被清空，只在中央摆了几条板凳。
石猛将那刀疤脸和另外两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家伙押了进来，让他们跪在地上。
“东家，”石猛摩拳擦掌，骨节捏得咔咔作响，“要不要我先替他们松松筋骨？保管他们把几岁尿床的事儿都吐噜出来！”
林晏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踱到那刀疤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寒意：“说吧，谁指使你们来的？”
刀疤脸头埋得更低，脖子梗着，一声不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不说？”林晏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石猛，你去打听打听，这位好汉家里几口人，住在何处，平日里靠什么营生。”
刀疤脸身子猛地一颤，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你……你想做什么？祸不及家人！”
“祸不及家人？”
林晏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目光锐利如刀。
“你来烧我的工坊，断我玉容阁的生路，可曾想过我这工坊里上百口匠人、伙计的身家性命？”
“你以为指使你的那位钱老爷，会为你两肋插刀？等你事败被擒，他第一个就会与你撇清干系。”
“到时候，你家中的老母妻儿，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刀疤脸的眼神剧烈闪烁，额角渗出冷汗，显然是被戳中了软肋。
林晏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林晏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老老实实说出幕后主使，我可以做主，只将你们交给官府，按律惩处，绝不牵连你的家人。若是你还想嘴硬……”
“东家！”
石猛恰在此时“及时”地从外面进来，瓮声瓮气地禀报：
“查到了！这刀疤脸叫王麻子，家住城南烂瓦罐巷，家里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娘，还有一妻二子，大儿子七岁，小女儿才五岁。”
王麻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你……你们怎么……怎么可能……”
林晏没有理会他的惊骇，只是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最后问你一次，是谁指使你们？”
旁边一个瘦小枯干，一首哆哆嗦嗦的汉子再也扛不住这无形的压力，“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带着哭腔叫道：
“我说！我说！是钱万贯！是钱府的钱老爷指使我们干的！”
王麻子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三猴子，你敢胡说八道，老子撕了你的皮！”
那叫三猴子的瘦小汉子哭丧着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大哥，都到这份上了，钱老爷哪里还会管咱们的死活！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等着我养活啊！我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啊！”
林晏转向那三猴子，语气缓和了几分：“继续说。”
“是钱老爷，他……他前日夜里派人寻到我们，给了我们足足一百两现银，让我们今夜务必将这玉容阁工坊烧个精光。”
三猴子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他还说，若是能将里头的配方、图纸和那些新奇的瓶子样品一并烧毁，事成之后，另有五百两重赏！”
林晏指了指石猛手中那块木牌：“这东西，又是何物？”
三猴子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麻子，后者己经彻底耷拉下了脑袋，不再挣扎。
“那是……那是钱老爷给王大哥的信物。”
三猴子声音越发小了，“说是万一失手，遇到官府盘查，亮出此物，寻常的小吏差役，或许能给几分薄面，行个方便。”
赵清络在一旁铺开纸笔，飞快地记录着口供，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沈括则接过石猛递来的木牌，对着库房内昏暗的油灯，仔细端详着上面那些被刻意磨损的官府印记。
“这印记……”
沈括眉头紧锁，“观其残存的轮廓，倒有几分像是……将作监的腰牌戳印，但又不太确切，被刮得太狠了。”
林晏心中一动，对三猴子道：“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钱万贯如何联络你们，在何处见面，当时还有谁在场，他说了些什么，一字不漏，全都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三猴子如蒙大赦，哪里还敢隐瞒。
将钱万贯如何通过中间人搭线，如何在城郊一处废弃的破庙中与他们秘密接头，许诺重金，并反复叮嘱务必烧毁所有与玉容阁新品相关之物等等细节，一五一十地全部招了出来。
赵清络奋笔疾书，记录完毕，让他画押按了手印。
王麻子见大势己去，也彻底泄了气，颓然道：“钱老爷这次是真疯了。“
”我听闻，他变卖了不少古董珍玩，甚至连几处城外的庄子都低价盘了出去，筹集了一大笔银钱，说是要跟你们玉容阁……鱼死网破，连根拔起。”
“他还说了什么？”林晏追问。
王麻子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他还……他还骂骂咧咧地说，说你们玉容阁有宫里那位小郡主和韩相撑腰。“
”他钱某人也不是泥捏的，他在朝中，在将作监里，也有能说得上话的靠山……他说，这次定要让你们知道知道，汴京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林晏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将作监？看来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浑浊几分。
审讯结束，林晏让石猛将这几个纵火犯分别关押，严加看守，暂时不要惊动任何官府之人。
“东家，此事宜早不宜迟。”
赵清络收好供词，神色凝重。
“钱万贯那边迟迟不见动静，定会察觉到事情败露，恐怕会立刻销毁罪证，甚至潜逃。”
林晏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正是因为不能拖，所以更不能急于报官，惊动了他。”
“钱万贯既然敢铤而走险放火，便是要置我于死地。”
“现在，他那边的人没有回去复命，他要么以为己经得手，在府中庆功，要么就是心生警觉，准备下一步动作。”
“下一步？”沈括有些不解。
“他若以为得手，必然会想办法撇清关系，甚至反咬一口；若察觉败露，则会立刻毁灭所有与此事相关的证据，甚至卷款潜逃。”
林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惊动官府之前，拿到让他无法抵赖的铁证，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就将这张网彻底收紧。”
赵清络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林晏的意图：“东家是想……人赃并获，让他百口莫辩？”
林晏点头，眼中寒光闪烁：“没错。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去一趟韩相府。”
“有了这些人的口供，再加上这块令牌，我倒要看看，他钱万贯还有何话说！”
他拿起那块刻着“钱”字的木牌，在指尖掂了掂，语气森然：
“钱万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这次，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自掘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