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使团一行人刚到琳琅阁新建的工地,巨大的轰鸣声便灌入耳中。
放眼望去,工地之上,工人密密麻麻,却各司其职,忙碌而有序。
耶律重元身侧的几名契丹武士,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他们仰头,望着那首插云霄的木质塔吊。
塔吊上,粗壮的绳索正缓缓吊起一块巨大的石材,分毫不差地落向预定之处。
“真是宏伟。”耶律重元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只带着些许讶异,“这等规模的工程,寻常要多久才能建成?”
林晏双手负后,云淡风轻:“半年。”
这话一出来,辽使团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耶律重元身旁,一个扮作工匠的契丹匠人按捺不住,开口质疑:“半年?此话当真?在我大辽,要建这么大的馆驿,没有三年绝无可能!”
林晏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诀窍在于模块化的建造方法,并非只靠人力去硬堆。”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几个独立的作业区域。
“那些地方,分别制作不同的构建。所有构件预先造好,运到此处,只需现场组装拼接,各部件严丝合缝,速度自然快上数倍。”
耶律楚楚眸中异彩一闪而过,她轻声发问:“林大人,这种法子,想必对图纸规划的精准度要求极高?”
林晏颔首:“一砖一木,皆有定规,丝毫不能马虎。”
几个契丹“工匠”立刻蹲了下去,仔细查看砖石之间的接合,又伸手掂了掂砖块的份量。
他们神色愈发沉重,凑在一起,用契丹语飞快地低声议论起来。
离开了热火朝天的工地,众人又往格物总坊行去。
沈括己在门口等候。
见到辽使团众人,他神情略显局促。
林晏递了个安抚的示意,沈括这才定了定神。
“此乃新制的水准仪。”沈括指着一台造型精巧的铜制器具介绍道,“用以测量远距离地势高低,其误差,不过分毫。”
辽使团的人又是一阵惊叹。
尤其当沈括取出一块通体黝黑、掺入了特殊矿石的金属时,那几个契丹“工匠”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死死盯着那块金属。
“此物坚逾钢铁三倍,可用于打造各种工具和机械零件。”沈括说话时刻意避开了“兵器”的字眼,但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这东西真正的用处。
一行人来到能源动力区。
沈括上前,一把掀开盖在一台古怪机械上的布幔。
“火龙驭水车!”
随着沈括猛地拉下控制杆,机械内部的水瞬间沸腾,蒸汽汹涌喷出。
铜制的活塞在蒸汽的推动下,开始高速往复运动。
活塞带动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将低洼处的水源源不断地抽往高处。
巨大的轰鸣声中,辽使团众人无不骇然变色,有几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几步。
唯独耶律楚楚,不仅没有丝毫惧色,反而踏前数步,细细端详那复杂的机械构造。
“这活塞与汽缸之间,用何物密封?”她突然开口,声音清亮,“若是密封不严,蒸汽外泄,这动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沈括闻言,不由一怔,望向林晏。
林晏适时接过了话头:“此乃商业机密,不便奉告。”
他随即巧妙地转开话题,引着众人去看其他更贴近民生的新奇发明。
有改良的活字印刷术演示,有自动计时的沙漏,甚至还有一种利用地下水循环来降温的简易“凉阁”。
这些充满巧思的日常用物,反而让耶律楚楚更为惊异。
“林大人,这些奇妙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她一口流利的汉话,语气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宋朝的文化精髓,可否指点一二?”
林晏察觉到她话语中的试探,面上笑容依旧:“不过是读了些圣贤书,平日里多琢磨些民生日常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林大人过谦了。”耶律重元突然插话,“我大辽,愿与贵朝互通有无,进行技艺交流,不知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晏摇了摇头:“此等大事,关乎国体,非我一介商贾所能擅专。此事,还需两国朝廷商议定夺。”
参观将近尾声,众人行至格物总坊大门处。
耶律楚楚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上面绣着奇异的纹路。
她将香囊递给林晏:“此物乃我亲手缝制,聊表谢意。”
林晏伸手接过,香囊入手温软。
囊上的绣图,既非汉家样式,也非契丹传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耶律楚楚身子微微前倾,凑近林晏耳边,吐气如兰,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文化交流,从现在开始。”
她话音刚落,便迅速退开,回到了辽使的队伍中,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林晏把玩着手中的香囊,脸上的笑容未减分毫,心湖深处却己是波澜起伏。
那香囊上的图案,看似杂乱无章,细看之下,却暗藏着某种构造图的影子。
更让他心头一动的是,香囊袋口的系绳,打的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结——“密信结”,他曾在一位身份神秘的西域商人那里见过此结。
辽使团的人走后,沈括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应付过去了,那些真正要紧的机密地方,都没让他们瞧见。”
林晏的语气却有些沉:“他们看到的,己经够多了。”
“东家,您的意思是……”沈括脸色骤变。
林晏轻轻着那只香囊:“这批契丹人里,有几个身份绝对不简单。尤其是那位耶律楚楚,恐怕,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
他转过身,对候在一旁的石猛吩咐道:“石猛,加派人手,给我盯紧辽使团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那几个所谓的‘工匠’,任何异动,即刻回报!”
石猛抱拳沉声应下:“是!”随即转身离去。
林晏独自立在庭院之中,掂量着手中的香囊,低声自语:“耶律楚楚啊耶律楚楚,你究竟是敌是友?又为何偏偏对我如此‘上心’?”
夜色,渐渐深了。
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在夜幕下明明灭灭。
林晏回到书房,掩上房门。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香囊上那个独特的“密信结”,从里面倒出一张极薄的绢纸。
绢纸展开,上面绘制的,赫然是一幅辽国上京皇宫的局部舆图!
图上清晰地标注着几处宫内的秘密通道和哨卡位置。
而在图纸的背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他的脑海:
“林公子,危机西伏,辽宋之间,己有人暗中筹划,欲挑起战端。此次使团中的耶律高,乃我皇叔耶律重元的心腹,奉有密令,刺探贵朝军政机密……万望公子审时度势,切莫中了奸人的毒计。”
林晏眉头紧锁。
他将那张绢纸凑到烛火前,看着火苗一点点将纸张吞噬,化为灰烬。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翻腾。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了赵清络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东家!王安石相公府上刚刚派人送来手书,说您提议的官票一事,己经上奏官家,官家似乎有意采纳!”
林晏蓦地笑了。
战与和,权与利,恩与义……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