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纱布那天,天气晴朗。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病房,在地板上洒下温暖的斑点。
安然坐在床边,双手紧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指尖跳动,快得不正常。
两周己过。这一天终于到来。
“准备好了吗?”医生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安然点头,又想起医生或许等待的是口头回应。
“嗯,准备好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母亲站在一旁,抓紧了她的手。那份力道几乎让人疼痛,但安然需要这份疼痛来确认这一切是真实的。
医生开始动手了。纱布被一层层揭开,每一层的移除都像是将她带离那个漫长的黑暗世界一步。
室内很安静,只有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安然感觉到最后一层纱布离开了她的皮肤,凉意爬上眼睑。
“先不要睁开眼睛。”医生轻声说道。“我会慢慢调暗灯光,然后你可以尝试慢慢睁开。”
安然听到窗帘被拉上的声音,感觉到光线变弱了。
“现在,非常缓慢地,试着睁开眼睛。”
第一次尝试时,她的眼睑颤抖着,无法完全打开。世界依然是黑的,但略微不同——不再是那种绝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二次尝试。眼睑微微抬起,模糊的光线刺入,让她立刻闭上了眼。
“疼吗?”医生询问。
安然摇头。不是疼,而是太过强烈的感觉,就像久旱的大地突然迎来倾盆大雨。
第三次尝试。
这次她坚持得更久一些。模糊的光影开始有了形状——深浅不一的灰色,朦胧的轮廓,微弱的色彩。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她刚刚恢复的视线。但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她任由泪水流淌,冲刷着那些渐渐成形的影像。
“安然,你看得见吗?”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安然仍然盯着前方,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色彩开始有了区分。蓝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一抹绿色——是窗边的小盆栽。
然后,她转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了一张正在哭泣的脸。
“妈妈?”
世界在她眼前展开,模糊又清晰,熟悉又陌生。她看到母亲眼角的皱纹,额头上的抬头纹,染过的发丝中隐约露出的白发。这张脸上刻满了岁月和担忧,却在此刻因喜悦而生动。
“是的,宝贝,是我。”
安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母亲的脸庞,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医生在检查她的眼睛,用小灯在她瞳孔前移动。安然顺从地配合着,但她的思绪己经飘远。
她想起了黑暗中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漫长的夜晚。想起了绝望的深渊。
然后,她想起了那个名字。顾行舟。
“医生,”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还有一位病人,他……”
话未说完,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护士探头进来,目光落在医生身上。
“刘医生,那位顾先生……他坚持要出院。”
安然的心脏猛地收紧。她看向门口,模糊中捕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尽管对焦还不够完美,但她认出了那个轮廓。
“麻烦让他进来。”安然说,声音比她想象的要平静。
顾行舟被护士搀扶着进入病房。他的眼睛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手里握着一根导盲杖。他看起来比安然记忆中的样子瘦了许多,颧骨突出,下巴紧绷。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感知到了屋内的气氛变化。
“是谁?”他问,声音低沉。
没有人回答。安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顾行舟的头微微偏转,仿佛在倾听着什么。然后,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是你吗?安然。”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安然站了起来,双腿有些不稳。她走向顾行舟,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人——这个夺走她光明又归还她光明的人。
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安然停下了。他们之间的空气似乎凝结成了实体,沉重得令人窒息。
顾行舟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审判。
安然伸出手,手指在半空中颤抖。她应该恨他吗?应该怨他吗?此刻的她,身处光明之中,而他,却自愿坠入了黑暗。
“为什么?”这是她唯一能问出的问题。
顾行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简单却又如此复杂的问题。
“因为我欠你。”他最终说道,声音平静而坚定。“不仅仅是一双眼睛,还有一个未完成的人生。”
安然的视线因泪水再次模糊。那些在黑暗中构建的仇恨、愤怒和绝望,此刻似乎变得遥远而陌生。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脆弱,他的坚强,他的赎罪,他的牺牲。这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她重获的视线中。
最终,安然做出了决定。
她向前一步,双臂环绕住了顾行舟的身体。这个拥抱既不是原谅,也不是感谢,而是一种对共同命运的接纳,一种对过往伤痛的确认。
顾行舟僵住了,然后慢慢地,他抬起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背上。
“你能看见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是的,我能看见了。”安然回答,喉咙发紧。“但你看不见了。”
“值得。”只有两个字,却包含了无尽的含义。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在这光与影交织的瞬间,过去与未来似乎同时存在,仇恨与救赎交汇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法言说的、复杂的结。
安然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光明依然在那里,不再是黑暗中虚幻的想象,而是真实的、可触的存在。
她轻轻松开顾行舟,退后一步,重新打量着这个人。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这个问题不仅仅是问顾行舟,也是问她自己。
顾行舟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苦涩而释然的笑容。
“活下去。”他说,“带着彼此的光明和黑暗,活下去。”
安然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这个动作。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能感受到。
光,终究是穿透了黑暗。而黑暗,也成就了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