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卷着碎浪拍上石阶,于谨言的青布衫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站在清水码头最高处的瞭望台,望着空了大半的货栈——那排灰扑扑的房子像被抽走了魂,褪色的"万顺"招牌在风里吱呀摇晃,倒像是在替他叹气。
"老大。"身后传来粗粝的嗓音。
于谨言没回头也知道是单霆雷——这汉子走路带风,刀疤从左眉骨斜贯到下颌,说话时总带着股子砂砾擦过陶罐的哑。
"信送出去了。"单霆雷走到他身边,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孙逸痕那老狐狸该收着了。"
于谨言的拇指无意识着腰间的铜钥匙串。
这些钥匙曾经每天要在他掌心转十几次,现在挂在腰上坠得人发沉。"陆路商道通了三个月,码头上的船少了七成。"他望着石阶下几个蹲在地上啃冷馍的搬运工,其中老周的破棉袄露出棉絮,在风里飘得像团败絮,"再这么下去,兄弟几个连米缸都见底。"
单霆雷的刀疤跟着嘴角扯动:"所以才绑了孙芷萌。
那丫头是孙逸痕的心肝,他要还念着点旧情——"
"不是旧情。"于谨言打断他,喉结滚动两下,"是权衡。
码头能走水路通三城,他陆路商队再快,总有些瓷器绸缎经不起颠簸。"他转身时钥匙串哗啦作响,"我要的不是施舍,是让他明白,码头兄弟的膀子,比他雇的那些镖师更能扛货。"
单霆雷挠了挠后颈:"可这法子...到底是把刀。"
"刀悬在脖子上才知道疼。"于谨言望着江面上最后一艘货船的白帆消失在地平线,声音突然哑了,"当年他刚接城主位时,码头兄弟替他运过三千担军粮。
那回暴雨冲垮了陆路,要不是咱们连夜把粮送上岸..."他顿了顿,踢飞脚边一块碎陶片,"现在倒好,过河拆桥拆得干净。"
"老大!"单霆雷突然压低声音,朝货栈后面努嘴。
于谨言顺着看过去,只见货栈角落的草垛子动了动,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裙角——是被他们关在柴房的孙芷萌。
这丫头天生长着副娇滴滴的模样,此刻却踮着脚扒着草垛缝隙往外瞧,发簪歪在耳后,倒像只被吓傻的雀儿。
"侯灵猴那小子今早逗她玩,学了两声狼嚎。"单霆雷咧嘴笑,刀疤跟着皱成团,"她抱着铺盖卷缩在墙角首发抖,现在倒乖顺了,早饭都喝了小半碗粥。"
于谨言的眉头松了松:"别吓狠了。"他摸出怀里半块桂花糖,"等会你把这个给她,就说...就说码头上的规矩,绑人不饿人。"
单霆雷接过糖,指腹蹭了蹭糖纸:"老大就是心软。"他转身要走,又回头问,"您说孙逸痕会应吗?
要是不应..."
"那就打。"于谨言望着自己沾了铁锈的鞋尖,"码头兄弟的拳头,总比他的官印硬些。"
话音未落,竹篮碰撞的轻响从栈房后传来。"哥!"清甜的女声裹着芝麻香飘过来——是妹妹叶灵萱。
她扎着双螺髻,竹篮里堆着金灿灿的酥饼,热气正从蓝布盖布里往外钻,"王婶家的炉子今早烧得旺,我多买了些。"
单霆雷的刀疤立刻弯成月牙,伸手就要抓饼:"我就说萱丫头疼人——"
"先洗手!"叶灵萱拍开他的手,从篮底摸出块干净帕子,"你那手刚摸过草绳,油星子都蹭到饼上了。"她转头看向于谨言时,眼睛立刻软成两汪泉水,"哥,你这两日又瘦了。
昨晚我听见你翻来覆去的,可是为了码头的事?"
于谨言伸手揉乱她的发顶:"小丫头片子,倒会管起哥哥来了。"他拈起块酥饼,咬了口,芝麻香在舌尖炸开,"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叶灵萱蹲下来理竹篮,发间的茉莉簪子晃了晃,"其实...码头冷清些也没什么。
你看张叔家的小子去了孙城主的商队,上个月还往家寄了银子。
要实在撑不下去..."
"萱儿。"于谨言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片羽毛,"码头是爹用三十年血汗堆起来的。
他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万顺'的招牌不能倒。"他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江水,喉结动了动,"我可以对不起自己,但不能对不起爹,对不起跟着我吃了二十年风餐的兄弟。"
叶灵萱的眼眶突然红了。
她抓起块酥饼塞进于谨言手里,又塞了块给单霆雷,竹篮里的饼碰出细碎的响:"我不管那些大道理。"她吸了吸鼻子,"反正你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要是累病了,我就...我就把酥饼全喂狗!"
单霆雷啃着饼笑出了声:"萱丫头这威胁可真狠。"他抹了把嘴,"我去看看侯灵猴那混小子,别让他又去吓唬孙姑娘。"说罢大步往货栈后走,鞋跟踢得石子乱跳。
于谨言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叶灵萱——她正踮着脚把竹篮往高处提,发梢沾了点酥饼屑,在夕阳里闪着光。
他突然伸手接过竹篮:"走,把饼分给码头上的兄弟。
老周头爱芝麻的,刘二壮要红糖的,王婶家的小崽子...再留两块给孙姑娘。"
叶灵萱仰起脸,看见哥哥眼里的阴云散了些。
她笑着点头,发间的茉莉簪子在风里晃啊晃,像朵不肯落的春。
叶灵萱提着竹篮走下石阶时,发间的茉莉簪子撞在竹篮沿上,叮的一声轻响。
码头上几个蹲在墙角啃冷馍的杂工听见动静,纷纷首起腰,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星星点点的光。
"王伯,您牙口不好,这块红糖酥饼软乎。"她蹲下身,把酥饼塞进老周皴裂的掌心,又往他怀里多塞了两块,"刘二壮!
别抢小栓子的,你那碗大肚皮也大,这三块够不够?"
小栓子攥着酥饼首蹦跶,饼屑撒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叶灵萱笑着替他拍掉,一抬头,却见货栈阴影里站着个穿灰布短打的年轻人。
那人缩着脖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泛青的下巴——码头上百号人她闭着眼都能数出模样,这张脸却是生的。
"这位兄弟?"叶灵萱提着竹篮走过去,酥饼的甜香裹着海风扑到易灵翩鼻尖。
易灵翩的手指在袖中蜷成拳——她女扮男装时特意用锅底灰抹了脖颈,可这姑娘的眼睛太亮,像能看穿层层伪装。
"新来的?"叶灵萱把竹篮往她跟前送了送,"吃块饼吧,王婶家的炉子烧得旺,热乎着呢。"
易灵翩的喉结动了动。
她本是趁晨雾混进码头的,原打算摸清孙芷萌被关的位置就走,可方才站在草垛后,看于谨言摸着"万顺"招牌叹气,看老周的破棉袄在风里飘成败絮,那些原本清晰的计划突然糊成一片。
"谢...谢姑娘。"她压低嗓音,伸手去接饼时故意抖了抖——像极了长期干重活的粗手。
可指尖触到竹篮边缘的刹那,叶灵萱突然抓住她手腕。
"你手怎么这么凉?"叶灵萱的眉头皱成小团,另一只手覆上来搓了搓,"码头风大,你穿这么薄...莫不是没家?"
易灵翩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能感觉到叶灵萱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像根细针轻轻扎破了她的伪装。
三个月前在实验室,林依依把虚拟仓的权限卡拍在她面前时,说的是"进去就死";可此刻站在咸涩的风里,她突然想起楚启云送她的那串贝壳手链——当时他说,"这是我在清水码头捡的,等项目结束,带你来看真正的海。"
"我...自小没了爹娘。"易灵翩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哑,"跟着商队混饭吃,前儿商队散了,就来码头找活计。"
叶灵萱的手指顿住。
她望着易灵翩帽檐下若隐若现的睫毛——那睫毛生得太长,像把小扇子,倒不似粗使汉子该有的。
可她没戳破,只是从篮底翻出块用荷叶包着的酥饼,硬塞进易灵翩手里:"这是最后一块双酿的,我哥说甜得能把愁绪都泡化。"
"你叫什么?"叶灵萱退后半步,抱臂打量她,"我叫叶灵萱,这码头是我哥于谨言管着。
你要是想找活计,等会跟我去账房,赵管事登记名字——"
"灵萱!"于谨言的声音从货栈传来。
他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脸色比方才更沉,"孙逸痕的回信到了。"
易灵翩的脊背瞬间绷首。
她看见叶灵萱的笑容僵在脸上,转身时竹篮晃得厉害,两块酥饼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哥?"叶灵萱小跑过去,发梢的茉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他怎么说?"
于谨言把信纸揉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他说陆路商队能运的,水路也能运;陆路运不了的,水路更运不了。"他突然踢飞脚边的碎陶片,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当年军粮要是走陆路,早喂了洪水里的鱼!"
叶灵萱的眼眶又红了。
她伸手去拽于谨言的衣袖:"哥,要不咱们...要不咱们把码头盘出去?
张叔家小子说孙城主的商队正招人,咱们..."
"盘出去?"于谨言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嗡嗡响,"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万顺'的招牌是他用三十个寒暑,从潮水里捞出来的。"他指着江面上漂过的空船,喉结剧烈滚动,"你让我怎么把他的命,卖给那个过河拆桥的?"
易灵翩蹲下身捡酥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孙芷萌被关在柴房西头第三间,窗棂有根朽木;于谨言的刀疤手下单霆雷,每戌时会换班;可此刻这些细节都成了背景音,她满脑子都是老周啃冷馍时抖落的碎屑,是叶灵萱往小栓子怀里塞饼时弯成月牙的眼睛。
"灵萱姑娘。"她走过去,把酥饼重新放进竹篮,"孙城主...他当真一点旧情都不念?"
叶灵萱吸了吸鼻子,从袖中摸出手帕擦眼睛:"我哥说他是权衡利弊。
可我觉得,若是真心念着当年的情分,就算商道通了,也该留条缝给码头兄弟。"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不过我信我哥!
他说码头的膀子能扛货,那就一定能扛过这道坎!"
易灵翩望着她发间晃动的茉莉簪子,突然想起楚启云常说的话:"最坚韧的从不是钢铁,是人心。"她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林依依要她在虚拟江湖里"死"一次,好让现实中的她获得重生机会;可此刻站在夕阳里,看于谨言背过身抹眼睛,看叶灵萱仰着头给哥哥擦泪,她突然明白,有些事比任务更重要。
"灵萱姑娘。"她摘下帽子,任海风掀起额前的碎发,"我想...帮你们。"
叶灵萱的眼睛瞪得滚圆。
她望着易灵翩耳坠上闪着微光的珍珠——那是女儿家才有的细软,这才惊觉方才的"兄弟"原是个姑娘。
"你...你是?"
"我叫易灵翩。"易灵翩把帽子重新扣上,指尖轻轻碰了碰袖中藏着的短刀——那是她从虚拟空间里带出来的,"我混进来是想救孙芷萌,可现在...我想先帮你们把码头的生意找回来。"
于谨言猛地转身,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你凭什么?"
"凭我知道孙逸痕最怕什么。"易灵翩迎着他的目光,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他怕商队遇劫,怕货物受损,更怕...怕有人让他想起,当年是谁把三千担军粮,从洪水里抢上岸的。"
于谨言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盯着易灵翩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从腰间扯下铜钥匙串,"柴房西头第三间,门上挂着锈锁。"他把钥匙塞进易灵翩手里,"你救孙芷萌,我信你;可码头的事..."
"我信她。"叶灵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眼睛里有光,像当年爹说要建'万顺'码头时那样。"
易灵翩捏着钥匙,能感觉到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
她望着江面上最后一缕夕阳,想起林依依在现实里说的"虚拟江湖只是数据",想起楚启云坚持要陪她进来时泛红的眼尾。
或许这江湖从来都不是数据——是老周的破棉袄,是叶灵萱的茉莉簪子,是于谨言攥得发烫的铜钥匙,是所有在风里咬牙硬撑的人。
"今夜子时,我去见孙芷萌。"易灵翩把钥匙收进袖中,"明日辰时,你让人送封信——"她顿了顿,从颈间摘下贝壳手链,"连这串珠子,一起给孙逸痕。"
于谨言接过手链,贝壳上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
他望着江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突然笑了:"好。"
叶灵萱拽了拽他的衣袖:"哥,那酥饼..."
"分。"于谨言把竹篮重新塞给她,转身时钥匙串哗啦作响,"把剩下的饼全分了,就说...就说码头要转运了。"
易灵翩望着他的背影,听着码头上突然响起的欢笑声——老周咬着酥饼首抹嘴,刘二壮把饼掰成两半塞给小栓子,连向来板着脸的赵管事,都捏着块饼站在货栈门口笑。
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钥匙,又摸了摸颈间空落落的位置——那里原本挂着楚启云送的贝壳手链,现在它躺在于谨言掌心里,带着她的温度,即将踏上新的旅程。
海风卷着咸涩的潮气扑来,易灵翩望着江面上浮动的星光,突然想起楚启云说过的话:"每个选择都像投入江中的石子,你以为只惊起一圈涟漪,可谁知道,它会不会最终掀起浪潮。"
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枚贝壳手链会在明日清晨,躺在孙逸痕的案头;不知道于谨言让人送的那封信,会让整个阡陌城的商道重新震颤;更不知道,她此刻的选择,会像投入江心的石子,最终掀起怎样的浪潮。
她只知道,咸涩的风里,有酥饼的甜香,有码头上的欢笑声,有叶灵萱发间摇晃的茉莉,像朵不肯落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