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传来更夫的惊叫,梆子声碎成七截。阿毛爬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慢慢变浅,脚边散落的槐叶突然立起,叶尖全部朝外,指向土地庙的方向。他不敢回头看天井,只是拼命跑,怀里的襁褓不知何时变成了母亲的头巾,靛青布料上的并蒂莲正在渗血,每朵花都朝着土地庙的方向绽放。
土地庙的门虚掩着,供桌下的陶罐沾满蛛网。阿毛刚触到陶罐,背后就传来湿黏的呼吸声,带着井水的腐臭。他猛地转身,看见七个身着蓝布衫的影子堵住庙门,每人身形都和母亲相似,却在领口处露出不同的伤口:有的勒痕,有的刀疤,有的是井绳的磨印——正是五十年前死在井里的七个产妇。
“把胎发还给我们……”最前面的影子开口,声音像无数气泡从井底冒上来,“你娘用你们的双胞胎换了你的命,现在该把另一个还给我们了!”阿毛浑身冰凉,终于想起襁褓里的半只碗为何眼熟——那是母亲当年摔碎的另一只碗,和供桌上的是一对,而碗底的符咒,正是用来封印他那从未见过的孪生兄妹的魂魄。
陶罐“砰”地碎裂,胎发混着朱砂飞散的瞬间,七个影子同时发出尖啸。阿毛看见庙外的老槐树正在疯狂摇晃,枝叶间漏下的月光里,飘着七盏青灯,灯芯正是母亲的白发。他突然明白,头七夜里摇篮边的脚步声为何变轻,因为母亲是用自己的魂魄化作垫脚石,让怨灵踩在她身上,才没惊醒他。
“阿毛!”熟悉的呼唤从槐树深处传来,带着槐花香和皂角味,是母亲生前的味道。阿毛转身,看见月光里站着个模糊的身影,手里抱着个摇篮,摇篮边沿缠着新鲜的茉莉花——那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还没被生活磨出老茧的手,正轻轻晃动着摇篮,里面躺着的,是襁褓中的他自己。
子时西刻的梆子声穿透夜色。阿毛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低头看见胸前浮现出七道指痕,正慢慢聚成井的形状。庙外的更夫突然大喊:“井!井里冒红光了!”他踉跄着跑到庙门口,看见老槐树底的井口正喷出鲜血,七道蓝影从井中升起,渐渐汇集成母亲的模样,却在触到晨光的瞬间,化作七片槐叶,飘落在他脚边。
天亮了。阿毛回到家,供桌上的阳春面碗不知何时复原,碗沿的金粉花鲜艳如初,仿佛从未缺过口。摇篮好好地摆在堂屋中央,篾条间的红棉线还带着潮气,像是刚被人编好。他摸向摇篮边沿,这次没有头发,只有片新鲜的茉莉花瓣,沾着晨露,香得让人流泪。
巷口传来王婆的哭声,说母亲的坟虽然被刨开,棺木里却只剩件蓝布衫,布料上绣着七朵茉莉花,每朵花蕊都是朱砂点的——那是母亲最后留给阿毛的,七道护身符。阿毛抱着摇篮坐下,忽然听见篾条间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什么东西终于归位。
他不知道,五十年前的中元节,七个产妇的怨灵困在井里,专夺新生儿的魂魄。母亲当年难产时,用双胞胎中的一个做祭品,换了阿毛的命,却把自己的魂魄分成七份,藏在摇篮、瓷碗、蓝布衫里,每年头七,就用其中一份魂魄引开怨灵。而今年,是最后一份魂魄耗尽的时候。
井里的红光在日出后消失,老槐树开始重新抽芽。阿毛摸着摇篮上的茉莉花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不是看他,而是看向摇篮深处,像是在和另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告别。原来从始至终,母亲害怕的不是他被抢走,而是害怕他想起,那个从未见过的、替他死在襁褓里的孪生兄妹。
从此,每逢雨夜,阿毛总会听见摇篮轻轻晃动的声音,篾条间混着极轻的、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知道,那是母亲的魂魄终于归位,用剩下的所有力气,护着她的两个孩子,在这尘世的风雨里,慢慢摇晃,慢慢安眠。
秋分时的雨水渗进砖缝,阿毛蹲在井边清洗摇篮,篾条间卡着片风干的槐叶——是三个月前老槐树新抽的芽,叶脉竟天然长成“安”字。自头七后,井里再没浮起过青灯,水面却总映着摇篮的影子,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正从井底托着篮底。
“阿毛哥,你又在跟摇篮说话呀?”巷口李家小闺女抱着布娃娃凑过来,辫梢沾着的槐花瓣突然蜷曲,露出底下浅红的印记,和阿毛腕上那道淡疤一模一样。他慌忙用袖口遮住疤痕,那是中元节后某天清晨莫名出现的,形状恰似摇篮的篾条弯弧。
立冬前夜,樟木箱里的蓝布衫突然不翼而飞。阿毛摸着箱底残留的皂角香,听见阁楼传来细碎的翻找声,像有人在竹筐里扒拉篾条。他举着烛台上楼,看见雕花窗开着条缝,月光淌在那半只碎瓷碗上——碗片不知何时被人用红棉线串成风铃,悬在窗棂下,每片瓷片的缺角都对着摇篮的方向。
“叮——”
风铃响动时,摇篮轻轻晃了晃。阿毛看见蓝布衫搭在竹筐沿,衣领处绣着行极小的字,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字迹:“冬至子时,莫让摇篮沾地。”墨迹新鲜如血,布料下隐约透出人形褶皱,像有人刚把衣服脱下,体温还留在纤维里。
冬至那日,巷尾突然来了个补碗匠。老人挑着的木箱上缠着茉莉花绳,掀开帘子时,阿毛看见底层摆着只和供桌同款的瓷碗,碗沿缺角处的金粉花正在滴水,水珠落进木箱,竟发出摇篮篾条相碰的“簌簌”声。
“小哥可是有旧碗要补?”补碗匠抬头,左眼蒙着皮制眼罩,右眼瞳孔泛着青灰,恰似井里倒映的月光,“你家那碗啊,补的不是瓷,是魂。”他从木箱底层掏出片槐树皮,上面刻着七个并排的小人,每个小人脚踝都系着红绳,绳尾全拴在中央的摇篮图案上。
阿毛攥紧了袖口的疤痕,突然听见摇篮方向传来布料摩擦声。他转身,看见蓝布衫正从神龛滑下,衣摆拖过地面,在青砖上留下湿脚印——这次的鞋印比头七夜小了一圈,像是孩童的脚印。补碗匠的眼罩突然滑落,露出底下空无一物的眼窝,眼窝深处却映着摇篮里的景象:蓝布衫下鼓起两个小包,像有两个婴儿并排躺着。
“民国二十三年那场雨,你娘在阁楼熬了三天三夜。”补碗匠摸索着木箱里的瓷片,指尖划过金粉花时渗出鲜血,“她用槐木篾条编了两个摇篮,一个装你,一个装……”话没说完,窗外狂风大作,老槐树的枝叶狠狠拍打窗纸,叶缝里漏出七盏青灯,正朝着阿毛家的方向飘来。
摇篮突然剧烈晃动,篾条间的红棉线绷得笔首。阿毛看见蓝布衫的领口和袖口同时鼓起,像是有两只小手在里面抓挠,而衣领处的“安”字金粉,此刻竟扭曲成“双”字。补碗匠突然惨叫,他刻着小人的槐树皮正在燃烧,七个小人的红绳同时断开,只剩中央摇篮图案上的绳结还在冒烟。
“他们等了三个月,就等冬至阳气最弱的时候。”阿毛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蓝布衫里传来,这次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当年我把你妹妹的魂魄封在摇篮篾条里,用金粉碗镇着,可井里的怨灵……”话尾被摇篮的碎裂声打断,阿毛眼睁睁看着编了十七年的摇篮突然散架,篾条间掉出个用油纸裹着的襁褓,里面躺着半片槐树叶,叶面上用朱砂写着“阿秀”——是从未听过的名字。
青灯己经飘到天井,每盏灯里都浮着块碎瓷,正是阿毛串成风铃的那些。补碗匠的木箱“砰”地炸开,露出底层整齐码放的七具婴儿骸骨,每具骸骨脚踝都系着红绳,绳头全拴在阿毛腕上的疤痕处。他这才明白,那道疤不是印记,是脐带。
“把金粉碗摔了!”蓝布衫突然腾空,衣摆张开如羽翼,罩住正在拼凑摇篮的怨灵,“碗底刻着你妹妹的生辰八字,摔了它,让她魂归……”话未说完,最前面的青灯突然扑向蓝布衫,阿毛看见母亲的衣服被撕开道口子,里面掉出片风干的茉莉花瓣,花瓣中央嵌着粒乳牙——是属于婴儿的、尚未长全的乳牙。
供桌上的金粉碗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碗沿的金粉花正在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母亲这些年偷偷写的“对不起”。阿毛想起王婆说母亲总对着摇篮发呆,原来她每次摸篾条,都是在触碰另一个孩子的魂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头七夜的脚步声比母亲轻,因为那是妹妹的魂魄,借着母亲的衣袍,回来看看从未见过的哥哥。
“阿秀……”阿毛轻声念出襁褓里的名字,井中突然传来长长的呜咽,像是七个怨灵同时叹了口气。青灯的火焰开始变弱,骸骨脚踝的红绳逐一断开,飘向摇篮的碎篾条。补碗匠的眼罩重新滑下,右眼恢复清明,却淌着血泪:“你娘用自己的眼换了我守井五十年,如今……该让那孩子见见光了。”
晨光穿透槐树枝叶时,摇篮的碎篾条自动拼成了两个小筐,一大一小,大的筐沿缠着新鲜的茉莉花,小的筐底刻着“阿秀”二字。蓝布衫静静躺在神龛上,衣领处多了道补丁,用的是襁褓里的蓝布,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婴儿的小手抓出来的痕迹。
阿毛把金粉碗和半片槐叶埋进老槐树底,挖坑时挖到半截槐木簪,簪头雕着并蒂莲,正是母亲年轻时的嫁妆。当泥土盖住碗沿的瞬间,他听见地下传来两声极轻的“咯吱”,像是两个摇篮同时晃了晃。
次年清明,老槐树开了满树白花。阿毛在树下摆了两个小摇篮,大的装着母亲的蓝布衫,小的放着那片写有“阿秀”的槐叶。春风吹过时,两个摇篮同时轻轻晃动,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正推着他们的孩子,在槐花香里,慢慢摇晃,慢慢长大。
井里的水从此清澈甘甜,再没人看见过青灯。只是每到雨夜,阿毛仍会听见摇篮的“簌簌”声,混着极轻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深的是母亲,浅的是妹妹,她们踩着雨水归来,绕过门槛时,总会留下两片槐叶,一片朝里,一片朝外,像在说:别怕,我们一首都在。
霜降那日,阿毛在老槐树底挖出半块残缺的碑。青苔覆盖的碑面上,七个模糊的名字排成北斗,最末那个刻着“张李氏”——正是母亲未出阁时的闺名。碑角嵌着片碎瓷,釉色与金粉碗分毫不差,瓷片背面用指甲刻着小字:“吾以双生换儿安,魂归井兮骨归槐”。
井台的裂缝里不知何时冒出七株茉莉,雪白的花苞在深秋绽放。阿毛将母亲的蓝布衫叠好放进陶罐,埋在碑旁,布料触到泥土的瞬间,槐树枝叶突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说“别怕”——这是头七之后,他第一次听见如此清晰的、属于母亲的声音。
冬至前夜,阿毛梦见自己回到七岁那年。母亲坐在摇篮边,手里攥着金粉碗,碗底映着两个婴儿的倒影。她的鬓角插着茉莉花,却在转身时露出后颈的朱砂胎记,形状与井中怨灵的印记一模一样。“阿毛知道吗?”母亲的声音混着井水的凉意,“你和阿秀的脐带,是用老槐树的篾条剪断的。”
梦醒时,摇篮的碎篾条在月光下拼成了完整的双篮图案。阿毛摸着篾条间的红棉线,发现每根线里都嵌着极小的指甲片——是母亲这些年偷偷剪下的、用来加固魂魄封印的指甲。供桌上的金粉碗不知何时盛满清水,水面漂着七朵茉莉,每朵花芯都沉着粒细沙,聚成“安”字时,水下竟映出两个孩童的剪影,手牵手晃着脚丫。
除夕守岁,巷口的更夫敲响第十二声梆子。阿毛看见老槐树的影子投在井台上,树影分叉成两簇,像极了两个并排摇晃的摇篮。井口突然浮起七盏白灯,灯芯是未燃尽的茉莉花瓣,灯光中浮现出七个女子的轮廓,她们的蓝布衫上绣着不同的花,却都在看见阿毛时,露出和母亲临终前一样的微笑。
“当年我们困在井里,见不得人间有母亲能护住孩子。”最年长的女子开口,声音像浸透的棉线,“你娘用自己的魂魄做引,把我们的怨气封在篾条里,又用双胞胎的血绊住井眼……”她的身影渐渐透明,指间飘出片槐叶,叶尖沾着金粉,“如今井眼封了,我们该去寻自己的孩子了。”
七盏灯依次沉入井底,水面留下七个淡淡的“谢”字。阿毛摸着腕上的疤痕,发现它不知何时变成了茉莉的形状。摇篮的碎篾条突然自动升起,在神龛前拼成两个小筐,大筐里躺着母亲的蓝布衫,小筐中躺着片写有“阿秀”的槐叶,两片布料相触时,竟发出婴儿的轻啼。
春分那天,阿毛在井边种下七株槐树。挖坑时,他挖到七个陶罐,每个罐底都刻着“平安”,罐中装着风干的脐带血,混着朱砂和茉莉——正是母亲当年为七个怨灵准备的、替她们的孩子求来的往生符。当第一缕阳光掠过树冠,七只白蝶从井底飞出,绕着摇篮筐飞了三圈,渐渐融入蓝天。
从此,每逢初一十五,阿毛都会在老槐树下摆上两碗阳春面。一碗给母亲,一碗给从未见过的妹妹。面碗沿的缺口对着井台方向,碗底的金粉花在月光下会轻轻摇曳,像有人正用指尖蘸着汤,在碗底画着摇篮的形状。
十年后的雨夜,阿毛的女儿抱着摇篮玩耍,突然指着空篮笑:“爹爹,有奶奶和小姑姑在摇摇篮呢!”摇篮的藤条间,不知何时多了片新鲜的茉莉花瓣,沾着雨水,香得让人心颤。阿毛望向天井,看见井水面映着三个影子:一个成年女子的轮廓,一个孩童的轮廓,还有个更小的、被轻轻护在怀里的轮廓。
老槐树在风雨中沙沙作响,这次的声音不再带着潮气,而是混着槐花香和皂角味。阿毛知道,那是母亲的魂魄终于归位,带着妹妹的魂魄,在摇篮的篾条间,在金粉碗的倒影里,在每片朝内的槐叶上,永远护着她的孩子们——那些被命运拆散的、被母爱缝补的、在头七夜里重生的魂魄,终将在时光的摇晃里,找到永恒的安眠。
井台的青苔不再蠕动,却在每年头七前夜,会长出七朵并蒂莲,朝着摇篮的方向盛开。就像母亲从未说出口的那句话:“别怕,娘在摇篮里,缝好了所有的月光与风雨。”
(到此,头七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