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的最后一天，暮色像打翻的釉料般在天边晕染。李雪梅蹲在展位角落调整最后一组陈列，指尖拂过那只歪扭的陶艺摆件——半个月前和何岩在手工坊捏制的作品，底部还留着两人指纹交叠的浅痕。此时展位上方的琉璃灯正被暮色浸透，暖橘色光瀑流淌在她发梢，将垂落的碎发染成金丝。
“雪梅，帮我递下麻绳。”何岩站在梯子上悬挂收尾用的灯笼，余光瞥见她蹲在阴影里，脊背绷成一道柔软的弧线。自三天前布展分歧和解后，两人默契地再未提起那场争执，只是他发现她总会在这只歪陶瓶前停留，指尖轻轻划过瓶身上他刻意保留的突兀棱角——就像她坚持在简约展架上缀满彩色流苏，他最终妥协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市集开始飘起细雪。李雪梅抱着牛皮纸袋穿梭在收摊的人群中，袋底躺着特意定制的鎏金贴纸，要贴在送给何岩的伴手礼上。经过甜品区时，摊主阿姨笑着塞给她两块包装精致的杏仁饼干：“那小伙子总来帮你买薄荷糖，我们都看出他心思啦。”糖纸在掌心窸窣作响，她想起上周熬夜改方案时，他默默把凉掉的奶茶换成温热的蜂蜜水，杯壁上还贴着便利贴：“这次不加糖，免得你说我破坏你的‘撞色美学’。”
回到展位时，何岩正在整理最后一箱展品。他褪下外套搭在纸箱上，白衬衫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腕骨处淡淡的红痕——今早搬运展架时被金属角刮到的。她突然想起半个月前在手工坊，他用袖口帮她擦陶泥的模样，那时他的衬衫上还沾着她蹭的靛蓝色染料，像片落进雪地里的鸢尾花瓣。
“要去天台看看吗？”何岩突然转身，指尖无意识地着青瓷茶盏的包装纸，“他们说零点会有烟花，在这儿能看见整个商圈的灯海。”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喉结在领口处轻轻滚动，像藏着枚即将破土的种子。
天台的风带着细雪掠过两人衣角。李雪梅倚着护栏望向下方，市集的灯火连成流动的星河，某处传来乐队演奏的《卡农》，音符混着人声喧闹在冷空气中凝结成晶。何岩站在她右侧半步，能看见她睫毛上落着的雪花，想起暴雨那天她递伞时，伞骨上的薄荷香混着雨水气息，如何在他此后的每个雨天，都变成挥之不去的惦念。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吗？”李雪梅忽然开口，指尖划过护栏上的霜花，“你说我的陈列像打翻的调色盘，我气得半夜在设计图上画满叉。”她转头望向他，眼尾因笑意泛起细微波澜，“后来在花店看见你买刺玫，才突然觉得，原来你不是反对鲜艳，只是想让它们在合适的位置绽放。”
何岩望着她被灯火映亮的侧脸，想起布展那晚，他站在花店门口看她修剪刺玫的场景。她穿着墨绿围裙，剪刀起落间玫瑰刺簌簌掉落，却独独保留了最顶端那根——她说这是花朵的“呼吸口”。那时他突然懂了，她的设计从来不是无序的张扬，而是给每个物件留足生长的空间，就像她在他略显刻板的商业计划里，悄悄添上的那笔灵动注脚。
倒计时的声浪从楼下漫上来，十、九、八……何岩摸向口袋里的青瓷茶盏，触感温润如她常泡的薄荷茶。那日她发着低烧在厨房熬姜茶，水汽模糊了眼镜，却清晰了他心底的某个念头——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把她随口提过的每个细节，都变成触手可及的温暖。
“五、西……”李雪梅的声音混在人潮里，却比任何钟声都清晰，“其实我早发现了，你每次‘考察’都盯着那盏薄荷灯看很久，却从来没问过进货价。”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紧茶盏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来，“就像这只歪陶瓶，你坚持要摆在展位最显眼的位置，说‘不完美才是生活的样子’。”
倒数声在零点炸开的瞬间，漫天烟花照亮了天台。何岩转身时，琉璃灯的碎光正落在李雪梅眼底，像揉碎了整个星夜。他摊开掌心，青瓷茶盏在烟花明灭间泛着温润光泽，盏底刻着极小的“梅”字，是他跑遍三家匠人铺才定制的落款。
“第一次看见你在店里调香，薄荷混着雪松的味道钻进鼻子，”他的声音被烟花爆破声衬得格外轻柔，“后来每次走进你的店，都觉得空气里飘着某种暗号，让我总找借口多留十分钟。不是考察，是想看看你今天又穿了哪双绣着小花的布鞋，或者听你讲讲新到的手工地毯上，又藏着哪个民族的故事。”
雪越下越大，李雪梅望着茶盏上的刻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站在店门口躲雨，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那时她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商业伙伴，却不知从他接过薄荷灯说明书的瞬间，某些细腻的情愫己在潮湿的空气里悄然发芽。
“其实我也有件事没告诉你，”她指尖抚过茶盏边缘，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那天在手工坊，你帮我擦陶泥时，袖口沾的靛蓝色，我偷偷留了块布料。”打开盒盖，里面是枚精致的袖扣，靛蓝布料上绣着极小的陶瓶图案，“本来想等市集结束送你，没想到……”
何岩接过袖扣时，烟花的余辉正映在两人相触的指尖。远处传来倒计时的尾音，人群开始互相拥抱祝福，而他眼里只有她被风雪染红的耳尖，和茶盏里倒映的自己微微发颤的模样——原来喜欢从来不是突然的告白，而是无数个“我注意到”的叠加，是他记住她每个偏好的琐碎，是她收藏他每个细节的温柔。
雪片落在琉璃灯上，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重叠成模糊的剪影。何岩忽然想起手工坊那只歪扭的陶瓶，当时他们笑说这是“失败品”，此刻却觉得，正是那些不完美的棱角，让这件作品有了独一无二的温度。就像他与她的相遇，从商业考察到深夜谈案，从争执分歧到彼此理解，每个瞬间都带着生活的粗粝感，却在磨合中渐渐生出最契合的纹路。
“新年快乐，雪梅。”他望着她被烟花映亮的眼睛，终于说出那句藏了三个月的话，“愿我们的生活，像这只茶盏与陶瓶，在不完美里，盛住所有值得收藏的时光。”
零点的钟声还在回荡，李雪梅将茶盏轻轻拢在掌心，感受着瓷体传来的体温。远处的乐队开始演奏《A Thousand Years》，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他站在薄荷灯前，西装革履却盯着灯罩上的手工刺绣出神，像个闯入童话世界的成年人。而现在，这个总带着理性锋芒的男人，正举着为她定制的茶盏，眸子里盛着比烟花更璀璨的光。
雪停时，市集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他们展位的琉璃灯还亮着。何岩帮她披上外套，指尖掠过她发梢的雪花，忽然想起姜茶那天，她靠在沙发上打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那时他就想，或许有些相遇，本就是为了让两个灵魂在时光里，慢慢打磨出彼此契合的形状。
“要去吃碗热汤面吗？”他指着街角亮着暖光的小馆子，“上次你说那里的酸汤面像‘把冬天煮化了’。”李雪梅笑着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着茶盏，忽然发现盏底的“梅”字旁边，还有行更小的刻痕——“岩上生梅，雪落留痕”。原来他早己将两人的名字，藏进了这件承载心意的器物里，像他们的故事，在时光的釉色中，渐渐烧制成最温暖的存在。
跨年夜的风依然带着寒意，但掌心的茶盏与袖扣，却像揣着整个春天的温度。当两人并肩走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身后的琉璃灯仍在风雪中摇曳，将那只歪扭的陶瓶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他们的未来，正从这个不完美却满是温柔的夜晚开始，在彼此眼中，铺展出无限可能的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