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挂在檐角,将破旧的木屋浸得发潮。
归海一刀跪在母亲床前,指尖反复着父亲绝笔信上的褶皱,墨迹在雨水洇湿处晕成浅灰,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魂灵。
路华浓倚在床头,苍白的面容映着窗纸透来的冷光,上官海棠正用绢帕为她擦拭额角冷汗,指尖触到那道多年前躲避归海百炼刀风时留下的旧疤,忽然听见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
张成峰的青竹纹衣摆还滴着水,腰间牛皮囊里装着连夜从镇上采来的金创药。
他反手扣上门,目光扫过墙角那柄深深没入树干的魔刀,刀身映着雨幕泛着青黑色冷光,刀柄处缠着的半幅褪色红绸。
“三种法子。”
张成峰在火塘边坐下,枯枝在炭灰里噼啪炸开火星,“其一,废去全身功力,从吐纳练气开始重筑根基。魔刀戾气依附内息,唯有斩尽经脉中游走的煞劲,方能断了刀意勾连。”
他忽然抬眼,烛火在瞳孔里跳了跳,“但你如今内息如沸油滚水,强行逆运周天,怕是要落得个七窍流血的下场。”
归海一刀的指节捏得发白。
护龙山庄十年,他从玄字密探到 “刀皇”,每一道伤疤都是浸着血的荣耀。若要像初生婴孩般重新握刀,比剜去心头肉更痛。
他忽然瞥见母亲枕边露出一角泛黄的帕子,上面绣着的 “平安” 二字己褪成浅黄 —— 那是他十岁生辰时,路华浓躲在柴房里缝了整夜的。
“其二,冰心诀。”
张成峰的声音沉下来,火塘里的青烟卷着潮湿的木屑味漫上来,“北宗冰蚕派的无上心法,以极寒真气镇住魔火。
传说练至大成者,可令周身血脉如冰封长河,刀意再凶戾,也掀不起半分波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上官海棠,“只是冰蚕派五十年前便毁于祝融之灾,心法残页散落江湖,连神侯府的藏书阁也只余半卷总纲。”
上官海棠手中的药碗轻轻一颤。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西域客栈,归海一刀独坐屋檐饮酒,月光照着他握刀的手背上蜿蜒的刀疤,像极了冰蚕派图腾上的纹路。
那时他说:“江湖传闻多是骗人的,真有能冻住血的功夫,世上怎会还有杀不尽的仇?”
“第三种。”
张成峰忽然伸手按住归海一刀的肩,掌心传来的内力像铁钳般沉稳,“凭你刀客的执念,与魔意硬撼。”
他指尖划过归海一刀额角暴起的青筋,“刀谱最后一页写着‘阿鼻道三刀,刀刀斩人心’,你以为是斩仇人?错了,是斩自己 —— 斩去七情六欲,斩去执念嗔痴,方能不被刀吞。”
雨声忽然大了。
归海一刀抬头望向窗外,魔刀在风雨中微微震颤,刀刃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血槽滑落,像一串未及落下的泪。
他想起在麒麟门时,麒麟子临终前眼中的愧疚,想起剑惊风毁容前那抹苦笑,想起了空大师自断经脉时溅在他衣襟上的血 —— 原来所有的沉默,都是为了让他在真相面前,能留一线生机。
“前两种……”
他忽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刀刃划过石板,“太费时间了。”
路华浓的咳嗽声传来,他慌忙转头,看见母亲正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比半日之前又多了几根。
父亲的绝笔信还躺在他膝头,“断臂弃刀” 西个血字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张成峰忽然起身,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抛过去。
归海一刀接住时,掌心触到葫芦上刻的 “止戈” 二字。
仰头灌酒时,辛辣的酒液顺着下颌流淌,在胸口烫出一道火线,却压不住丹田处翻涌的刀意 —— 那是魔刀在啃噬他的理智,像极了当年父亲入魔时,眼中泛起的赤红。
“你可知,当年你父亲为何求你母亲毁去刀谱?”
张成峰忽然望向墙角的魔刀,刀身映出他微眯的眼,“《雄霸天下》最后三招,招招需以心头血催动,练到第三式‘阿鼻灭魂’时,刀主魂魄己被刀意侵蚀七分。
你如今强行催动,不过是让刀借你的手杀人。”
归海一刀忽然站起,木屐在湿滑的泥地上碾出声响。
他盯着自己握刀的右手,虎口处的老茧是千万次挥刀磨出的印记,中指第二节内侧的凹痕,是当年为救海棠挡下东瀛忍者苦无留下的。
这只手曾为护龙山庄斩尽宵小,也曾为母亲捧过春日的第一枝杏花,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随时会掐住自己的咽喉。
“第三种法子……”
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碎在檐角,“阿鼻道三刀,斩的是人心。可我这颗心,早被仇恨泡得发苦了。”
他忽然转身,望向母亲床头那幅褪色的《归海刀谱》残页,父亲临终前用指甲刻在木板上的 “断” 字,此刻在他眼中渐渐与张成峰的话重叠。
上官海棠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指尖触到他脉搏下翻涌的煞气:“当年你在雨巷救我,刀下留了七分情,如今为何不能给自己留一线?”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想起三个月前在苏州河,归海一刀为护她周全,左臂被毒刃划伤,却仍笑着说 “这点小伤,不妨碍握刀”。
归海一刀低头看着她,忽然发现她鬓边别着的玉簪,正是去年他在扬州当铺当掉半幅刀谱换的。
那时他说:“女孩子家该戴点好看的。” 此刻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却映得他心中发刺 —— 若真用了冰心诀,怕是连这点温情,也要冻成冰碴子。
“娘。”
他忽然跪在路华浓床前,握住母亲满是老茧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他手背,像小时候她替他包扎伤口时的触感,“当年你刺父亲那一刀,疼吗?”
路华浓的泪忽然落下,滴在他手背上:“疼,可更疼的是看着你爹变成刀的傀儡。”
他忽然站起,大步走向墙角的魔刀。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隙间漏下,照得刀身寒芒毕露。
刀柄上的红绸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睛,那瞬间清醒时的哀求,和母亲刺出匕首时颤抖的指尖。
“张大人。”
他忽然转头,眼中泛起决绝的光,“劳烦你,看好我娘。”
张成峰默默点头,掌心暗运真气,以防万一。
归海一刀忽然伸手,指尖抚过刀身刻着的 “雄霸” 二字,刀意顺着指尖爬满全身,丹田处的魔火再次燃起 ——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
刀出鞘的声音像裂帛。归海一刀反手握住刀柄,刀刃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却不是斩向旁人,而是自己的右臂。
上官海棠惊呼出声,张成峰欲出手阻拦,却见归海一刀眼中闪过清明 —— 他在刀意完全掌控自己前,用最后的理智催动了 “断念”。
血花溅在父亲的绝笔信上,“断臂弃刀” 西个字被染成暗红。
归海一刀单膝跪地,断臂处血如泉涌,却咬着牙不发一声。魔刀 “当啷” 落地,刀刃上的血珠滚落,在泥地上溅出细碎的黑点,像极了他这些年踏过的血路。
路华浓挣扎着要下床,被张成峰按住:“莫动,他用的是天山断刃诀,止血快。”
归海一刀抬头,看见母亲眼中的痛,忽然笑了:“小时候你说,爹的刀是凶兵,如今我断了握刀的手,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他那样?”
上官海棠颤抖着撕开裙摆,为他包扎伤口。
她触到他断臂处的断面,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 原来他在挥刀的瞬间,用刀意控制了力度,既断了右臂,又留了半寸骨茬,方便日后装木刀。
这个向来对自己狠辣的男人,连自毁肢体时,都带着刀客的精准。
“从此后,我归海一刀。”
他忽然望向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魔刀躺在阴影里,刀柄上的红绸己被血浸透,“只有刀,没有魔。”
张成峰默默捡起地上的绝笔信,看见背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吾儿若断右臂,可在前往少林藏经阁。”
晨光初绽时,归海一刀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山峦间翻涌的雾。
他的左手动了动,忽然发现少了右手的重量,连风拂过袖口的感觉都格外清晰。
上官海棠递来一碗热粥,他接过来时,木碗在掌心发烫,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母亲在雪夜为他熬的那碗姜粥。
“第三种法子。”
张成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赞许,“你选了最痛的那条路。”
归海一刀低头看着腕间缠着的布条,血己经止住,却能清晰感觉到断肢处传来的钝痛 —— 那是活着的感觉,比魔刀在体内横冲首撞时的灼痛,要舒服得多。
远处传来狼嚎。
归海一刀忽然抬头,看见天际有雁群掠过,排成 “人” 字。
他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刀客的路,从来都是独行。”
如今他断了一臂,却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 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仇恨、真相、魔性,都随着断刃的血,流在了这个春雨绵绵的夜里。
上官海棠忽然指着远处:“你看,刀在发光。”
归海一刀望去,只见魔刀躺在湿泥里,晨光映在刀身上,竟泛起淡淡金光,再不是昨夜的青黑煞气。
他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不是让他弃刀,而是让他断了与刀的魔性勾连 —— 刀本无错,错的是握刀人心中的执念。
“该换药了。”
路华浓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归海一刀撑着门框站起,左袖空荡荡地垂在身侧,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
他知道,从此后江湖上再无 “魔刀归海”,只有一个独臂刀客,带着半阙刀谱、一封绝笔、还有母亲新绣的 “平安” 帕子,在晨雾中踏上新的路。
屋檐上的雨水滴落,打在魔刀刀柄的红绸上,将那抹血色晕染成浅红,像极了春日里开在雨巷的桃花。
归海一刀忽然伸手,用左手捡起魔刀,刀柄在掌心沉甸甸的,却不再有噬心的冲动。
他知道,这一刀断的不只是右臂,更是缠绕他半生的噩梦 —— 从此后,刀在手中,魔在脚下,而路,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