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雾气还未散尽,林悦攥着鸟食罐的手指微微发白。
尤氏鬓边鎏金步摇垂下的珠串扫过她耳畔,带着玫瑰头油甜腻的香气。
"二嫂子说笑了。"林悦借着福身的动作退后半步,青缎绣鞋恰好碾碎一粒香丸,"这画眉性子烈得很,前日还把老太太赏的珍珠啄碎了。"
尤氏赤金护甲划过笼中惊惶的雀儿,忽听得垂花门外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
林悦眼尾扫见紫鹃踉跄着扑到水渍前,帕子浸着朱砂水在青砖上洇出半朵残梅。
"哎呀,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尤氏用绢子掩住口鼻后退,绣着金线牡丹的裙裾扫过碎陶片,"五妹妹得空来我院里挑个新罐子罢。"
待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林悦蹲身拾起香丸时,指尖触到紫鹃掌心冷汗。
小丫鬟用唇语比着"漕帮暗哨",袖中露出的半截腕子带着淤青。
晨雾中忽有唿哨声掠过屋脊。
"姑娘看这画眉。"紫鹃突然提高声音,指尖点在雀儿染红的尾羽,"昨儿个在厨房偷吃辣子,今儿倒知道用茶水洗喙了。"
林悦会意,将半罐谷粒尽数倾在廊下。
画眉振翅时带起的金砂随风飘散,落在假山后某个灰衣人肩头。
那人转身欲退,正撞上端着铜盆的粗使婆子,滚烫的热水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白雾。
"快取雪水来!"林悦扬声唤人,趁着混乱扯住紫鹃袖口。
两人贴着西墙根疾走,裙裾扫过疯长的忍冬藤,暗绿叶片间缀着的晨露打湿了绣鞋。
绕过栊翠庵半掩的角门时,林悦忽将紫鹃推进竹林。
三个灰影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为首者腰间牛皮囊渗出桐油气味。
紫鹃猛地抖开披帛,昨夜藏在其中的香灰随风迷了追兵的眼。
"施主踏碎佛前青苔了。"
清泠嗓音自高处落下,妙玉素白袈裟扫过竹梢,腕间沉香佛珠精准击中追兵膝窝。
林悦仰头望去,带发修行的女子正倚在飞檐翘角处,垂落的经幡恰好遮住她半张脸。
当暮色染红大观园的琉璃瓦时,林悦己端坐在栊翠庵的梅纹蒲团上。
妙玉用银剪拨弄着青瓷炉里的香灰,忽将半张焦黄纸片掷入火中。
"漕帮三当家上月纳的外室,是忠顺王府长史的私生女。"她指尖沾着香灰在案上勾画,灰白痕迹渐渐显出水路图样,"昨夜西角门运进二十坛女儿红,坛底印着金陵薛家的徽记。"
林悦握紧袖中染血的布防图,想起晨雾里那个"水"字。
紫鹃适时递上沾着朱砂的帕子,暗红痕迹正与香灰图样严丝合缝。
"听说薛大姑娘前日给宝二爷送了暹罗国贡墨?"妙玉突然转了话头,素手推开北窗。
暮色中可见梨香院方向升起袅袅炊烟,隐约带着硫磺气息。
三更梆子响时,林悦捧着妙玉赠的《妙法莲华经》走出庵门。
经卷夹层里藏着半枚断裂的玉珏,缺口处能拼出漕帮暗桩分布图。
紫鹃提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火光映出墙根新翻的泥土——那里埋着今晨失踪的三个灰衣人。
次日秋雨缠绵,贾珍摔碎了书房里第三只茶盏。
案头密信字迹被水渍晕开,薛家商船在姑苏码头被扣的消息与雨声同样急促。
尤氏攥着对牌的手指发青,她刚发现库房少了三匹云锦,而昨夜守夜的婆子全都宿醉未醒。
当林悦撑着油纸伞走过沁芳闸时,听见假山后传来刻意压低的争吵。
薛蟠的翡翠扳指卡在石缝里,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正用帕子包起半块印泥——那暗纹与忠顺王府密函上的朱砂印分毫不差。
雨幕中忽然飘来沈家特有的沉水香。
林悦驻足望着青石桥上颀长身影,沈墨执伞的手腕露出半截绷带,那是三日前为护她被漕帮暗箭所伤。
公子如玉的眉眼浸在江南烟雨里,伞骨上凝结的水珠忽然坠成串,恰似棋盘上被连根拔起的黑子。
青石桥上的水珠串串跌落,在沈墨竹青色的衣摆晕开深色痕迹。
林悦望着他腕间渗血的绷带,伞骨微倾,恰让过一缕挟着桂香的秋风。"沈公子该换药了。"她指尖拂过伞柄雕着的缠枝莲,触到对方掌心薄茧时,忽觉袖中玉珏发烫——那是昨夜妙玉赠的漕帮信物。
沈墨垂眸望着少女发间将坠未坠的雨珠,忽听得假山后传来瓷器碎裂声。
薛蟠骂骂咧咧的嗓门惊起池中白鹭,那翡翠扳指终究卡死在石缝里,映着周瑞家仓皇逃窜的背影,活像只被掐住咽喉的蟾蜍。
"三日后漕帮要在燕子矶交割盐引。"林悦压低声音,袖口暗纹与沈墨衣襟处的云雷纹悄然重叠,"薛家商船扣在姑苏,正好截了他们的水路。"
话音未落,梨香院方向突然腾起浓烟。
硫磺混着檀香的气息漫过沁芳溪,惊得几尾锦鲤跃出水面。
林悦腕间碧玉镯撞上石栏,清脆声响里,她分明看见王夫人陪房往火场塞了件绣着薛家纹样的汗巾子。
雨势渐急时,贾母院里的琉璃灯盏次第亮起。
林悦跪坐在紫檀脚踏上研墨,瞧着鸳鸯将新制的山楂糕分给各位奶奶。
忽见尤氏贴身丫鬟捧着个鎏金匣子进来,那匣盖缝隙里漏出的银票边角,分明印着姑苏钱庄的暗记。
"老祖宗尝尝这暹罗贡茶。"王熙凤丹蔻染就的指甲掀开青瓷罐,茶香里裹着丝铁锈味,"说是用雪山融水泡的,偏咱们府里井水总泛着腥气。"
林悦手一颤,墨汁溅在宣纸上晕成狰狞兽首。
她想起晨起时井台边的青苔异常发黑,紫鹃说昨夜有人往井中倾倒药渣。
此刻王夫人腕间新添的翡翠镯子泛着幽光,与薛蟠那枚扳指如出一辙。
三更梆子敲过两遍,林悦借口更衣退出暖阁。
抄手游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映得墙根新栽的芭蕉影影绰绰。
她驻足细看,发现那些泥土里竟混着未燃尽的硫磺粉末,与梨香院火场的味道别无二致。
"五姑娘好雅兴。"尤氏阴恻恻的嗓音自月洞门传来,赤金护甲叩在汉白玉栏杆上,"听说今儿晌午,沈家商队运着二十车蜀锦进了金陵码头?"
林悦转身时袖中滑落半片焦黄纸页,正是妙玉焚毁的密信残片。
夜风卷着纸片贴地疾走,恰粘在尤氏缀满珍珠的绣鞋上。
那上面"盐课"二字被火舌舔得半焦,倒像是用朱砂新描过。
五更天落起细雨,林悦推开窗棂时,瞥见角门处闪过黛绿色裙裾。
紫鹃湿淋淋地冲进来,怀中紧抱的油纸包渗出暗红——竟是半块盖着户部官印的盐引,边角还沾着姑苏特产的枇杷蜜饯。
"厨房张妈说..."小丫鬟声音发颤,"昨儿后半夜,周瑞家的往大老爷院里送了整坛醉仙酿。"
晨光初现时,贾母院里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停摆。
林悦立在滴水下看蚂蚁衔着糖屑搬家,忽见琥珀捧着个裂开的檀木匣匆匆而过。
匣中露出的田契地亩册页,赫然写着荣国府在姑苏的三处绸缎庄。
待到请安时辰,王熙凤罕见的未戴她那对八宝坠子。
平儿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褐色的汤药泼在石青地砖上,竟蚀出几个细小的孔洞。
林悦俯身去扶时,嗅到药渣里混着姑苏码头特有的鱼腥气。
午时三刻,暴雨倾盆而至。
贾珍摔碎的第西只茶盏滚到林悦脚边,瓷片上沾着的武夷岩茶己泛起白沫。
她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垮的忍冬花架,突然想起妙玉焚香时说的那句偈语:"云起金陵日,火自海西来。"
当最后一道惊雷劈开阴沉天幕时,库房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林悦攥紧袖中完整的漕帮布防图,听见紫鹃在雨声中嘶喊:"老太太房里的对牌...对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