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青石板上,林悦的绣鞋刚踏过沾着露水的车轱辘印,就听见街角传来马蹄踏碎陶片的脆响。
沈墨抬手虚扶她避让时,西市早集蒸腾的烟火气里,突然炸开声刺耳的冷笑。
"这不是沈家那个酸丁!
怎么,前日在大理寺驳得我薛家颜面扫地,今日倒有闲情陪小娘子逛字画铺?"薛蟠横在当街,蟒纹锦袍下摆沾着昨夜赌坊的香灰,手里把玩着个青玉鼻烟壶。
他身后两个家丁推搡着挡路的菜贩,紫皮茄子骨碌碌滚到林悦脚边。
林悦藏在广袖里的手指掐住掌心。
那日在荣禧堂偏厅,她亲眼见这纨绔将滚茶泼在丫鬟脸上,孔雀蓝的釉里红茶盏碎成十七八片。
此刻对方混着脂粉气的目光蛇信般扫过她发间木簪,嗤笑道:"贾府果然落魄了,庶出姑娘连件像样头面都置办不起?"
沈墨的竹骨折扇"咔"地合拢,云头纹扇坠正落在林悦颤抖的袖口。"薛公子慎言。"他声音清泠如檐下悬着的铜铃,"《大周律》户婚篇第十二条,当街辱没官宦家眷者,杖二十。
上月贵府三艘运瓷器的漕船在通州被扣,想必薛公子不愿惊动巡城御史罢?"
薛蟠的鼻烟壶在掌心转出残影。
林悦突然注意到他腰间新换的鎏金蹀躞带——本该悬玉佩的位置空着,倒像是匆忙扯下什么信物。
这细节让她想起昨夜在沈墨袖口瞥见的断裂玉坠,两处缺口竟似能严丝合缝地拼合。
"酸丁就会拿律法唬人!"薛蟠猛地挥开折扇,家丁们呈合围之势逼近。
沈墨却突然侧身展臂,将林悦护在身后三步外的字画铺廊柱旁。
他月白色首裰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暗绣的银丝云雷纹——那是江南织造局今年新贡的样式。
林悦后背抵着裱画师傅未收的浆糊桶,嗅到沈墨袖中飘来的明胶气息与薛蟠衣上的龙涎香绞作一团。
她余光瞥见铺内悬着的《漕河督运图》,图中朱笔标注的码头位置,竟与昨日沈墨舆图上墨渍重叠。
"薛公子可知这西市地砖下埋着什么?"沈墨忽然抬扇指向青石板缝隙,"永初三年铸铁权留下的模印。
当年令祖薛公督办漕粮,最重公平二字。"他指尖在薛蟠蹀躞带空扣处轻轻一点,"就像这蹀躞七事,缺了鱼符,终究不成体统。"
薛蟠脸色骤变,鼻烟壶"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林悦看见飞溅的珐琅碎片里,沈墨袖中玉坠闪过半片莹光。
远处突然响起货郎叫卖茯苓糕的吆喝,混着马蹄踏破水洼的声响,薛家恶仆竟随着这市井喧哗悄然退开。
"我们走!"薛蟠甩袖转身时,蹀躞带金扣刮落字画铺门帘的流苏。
林悦弯腰去拾,却在满地狼藉里发现片靛蓝碎布——正是那日大观园断箭上缠着的箭囊残片。
沈墨虚扶她的手在半空顿了顿。
晨光穿过西市酒旗投下细碎光斑,将他掌心玉坠的裂痕映得纤毫毕现。
林悦正要开口,忽听得街角传来声清越的笑,像是谁家公子哥儿在吟"任是无情也动人"。
那声音混在裱画师傅捶打宣纸的"咚咚"声里,惊起檐下一对正啄着浆糊的灰鸽子。
街角垂柳的绿绦被风吹得斜飞起来,袭人攥着油纸包的手指微微发颤。
茯苓糕的甜香从指缝溢出来,却压不住喉头泛起的酸涩。
她侧身挡住宝玉探看的视线,青缎比甲蹭过石墙上斑驳的苔痕,"二爷仔细青石板滑。"
宝玉却将折枝海棠往她鬓边斜插,绛红花瓣拂过她发烫的耳垂:"你瞧那五姑娘拾帕子的模样,倒像是颦儿病着时在沁芳闸边葬花。"他琉璃似的眼瞳映着西市蒸腾的雾气,忽然屈指敲打腰间通灵玉的金丝络子,"那靛蓝碎布怎的像前日柳湘莲射圃时用的箭囊?"
檐角铜铃叮咚两声,惊得袭人倒退半步。
她望着林悦指间翻飞的碎布,忽想起半月前王夫人房里的周瑞家的说过,薛家送进宫待选的姑娘,偏在考校前日被支使去浆洗房取错了衣裳。
那日廊下滴着水的茜纱裙,可不就是这般靛蓝色?
"二爷快别盯着人家姑娘瞧了。"袭人将茯苓糕塞进宝玉掌心,指尖触到他腕间缠着的五色丝绦。
这是端阳节林悦托晴雯送来的,说是能驱邪避瘟。
她当时故意将丝绦混在宝玉的旧物里,没想到他竟日日戴着。
沈墨的竹骨折扇忽地展开半幅,遮住林悦俯身时露出的月白中衣领口。
他弯腰拾起片珐琅碎屑,对着日头细看:"薛家内造的珐琅器,按例该有宫造局的戳印。"碎屑边缘焦黑的纹路,竟与上月漕船失火案证物上的火漆印记如出一辙。
林悦正要将碎布收入荷包,忽觉沈墨袖口扫过自己手背。
那截断裂的玉坠不知何时被他捏在指尖,缺口处泛着奇异的青芒。
她心口猛地一跳——这玉质竟与贾母私库里那对前朝和田玉镯极为相似,镯心雕着的,正是薛家祖传的蟠螭纹。
"沈公子!"贾宝玉清越的嗓音破开人群,他腰间通灵玉撞在鎏金带钩上,发出玉磬般的脆响。
袭人来不及阻拦,眼看着他踩着积水蹦到字画铺前,锦靴溅起的泥点子沾湿了林悦的裙裾。
沈墨不动声色地将玉坠拢入袖中,折扇轻点《漕河督运图》上某处朱砂标记:"宝二爷可认得这个码头?"林悦注意到他指尖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图中山水轮廓忽与昨夜梦中所见重叠——滔天火光里,无数盖着薛家印鉴的木箱沉入混着血水的运河。
宝玉凑近细看时,通灵玉突然"叮"地撞在画轴木柄上。
他迷茫地揉着额角:"这地方......倒像是秦钟说过要带我去捉蝈蝈的废码头。"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净街鞭的炸响,惊得货郎担子里的泥人张彩塑摔碎满地。
袭人趁机扯住宝玉袖口:"老太太方才还催着二爷回去试新裁的夏衣。"她目光扫过林悦发间木簪,忽想起前日王熙凤查账时,说大观园今年春衣的银钱比往年多支了二百两。
那账本子上的墨迹,分明是薛姨妈惯用的松烟墨。
回府路上,林悦数着青石板缝隙里的车辙印。
沈墨月白衣摆拂过她绣着忍冬纹的裙边,袖中明胶气息裹着丝缕血腥气——那是他方才捏碎珐琅片时割破的指尖。
她忽然想起晨起时紫鹃说的,东府珍大奶奶昨夜请了三个太医,说是得了急症。
转过垂花门,忽见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儿抱着锦盒疾走。
盒盖缝隙露出半截靛蓝绸布,与西市拾到的碎布颜色分毫不差。
林悦正要细看,那绸布却被阵穿堂风卷起,飘飘荡荡落在沈墨肩头。
阳光穿过绸布经纬,竟显出个暗绣的薛字。
更漏声催到三更天,林悦对着烛火比对碎布纹路时,忽听窗棂"咔哒"轻响。
半片染着龙涎香的薛家拜帖飘落案头,帖上朱砂写着"酉时三刻"——正是明日沈墨要赴盐运使茶会的时辰。
她推开窗,只见巡夜婆子的灯笼晃过假山石,石缝里闪过半幅绣着蟠螭纹的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