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处理完了英吉利的事务,辞别了乔治三 世与皮特,踏上前往法兰西的征途。遗憾的是未能与索菲亚告别。 临行前我又见了一次梅耶, 邀请他明年来北京。
塞纳河的波光在暮色中碎成千万片金箔,晚风裹挟着新鲜出炉的 可颂香气,与街头手风琴的旋律纠缠着漫过石板路。
我站在新桥 上, 望着对岸圣母院的尖顶刺破玫瑰色的云层,哥特式的飞扶壁 在夕照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仿佛要将整座巴黎拢入一场中世纪 的迷梦中。
" 殿下,法兰西人谈生意总要先谈爱情。 " 和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今日罕见地换上了深紫色缎面长袍,襟口别着一支新鲜的鸢尾, " 您看那位税务大臣的夫人, 从我们一下船起便送来了请柬。 "
我接过烫金请柬, 火漆印上是德 · 蒙莫朗西家族的双狮纹章。翻 开内页, 羽毛笔书写的花体法文间夹着几片压干的薰衣草,香气 比文字更先诉说邀请者的心思。
" 告诉德 · 蒙莫朗西夫人, 今夜我将赴约。 " 我将请柬递给小七,指 尖在 " 化装舞会 " 一词上轻轻划过。
巴黎的沙龙向来是权力与欲望 的蛛网, 而面具往往比真容更坦诚。 暮色渐浓时, 马车碾过圣日耳曼大街的鹅卵石,停在了一处洛可 可风格的府邸前。水晶吊灯的光晕透过雕花玻璃窗流泻而出,将 门廊下的大理石丘比特像染成蜜色。戴银色面具的侍者引我们穿 过挂满弗拉戈纳尔油画的走廊,画中追逐嬉戏的贵族男女似乎正 隔着画框朝来客眨眼。
舞厅中央, 德 · 蒙莫朗西夫人一袭钴蓝绸裙, 面具上的孔雀翎随 着探戈的节奏颤动。她转身的刹那,裙摆扫过镶木地板上的凡尔 赛玫瑰纹样, 露出鞋尖一点猩红 —— 那是用威尼斯金线绣着的 《箴言集》 句子: 爱情与权力同是甜蜜的毒药。
" 亲爱的东方王子, " 她执起我的手行吻手礼, 红唇在丝绸手套上 印下暧昧的温热, " 您可知法兰西的规矩? " 镶嵌着珐琅玫瑰的扇 骨轻轻点向我的胸口, " 在这座宫殿里, 秘密要藏在诗行间, 真 心话要说成谜语。 "
弦乐突然转为轻快的波尔卡,她牵引着我旋入舞池。三十六个水 晶棱镜从穹顶垂下,将我们的身影折射成无数碎片。在某个旋转的间隙, 我瞥见和珅正与财政大臣耳语,他手中的翡翠鼻烟壶在 烛光中闪烁, 像只窥伺的猫眼。
" 夫人对蒸汽机交换瓷器也有兴趣? " 我带着她避开一对扮成阿 波罗与达芙妮的舞者,青铜面具下传来的呼吸带着苦艾酒的芬芳。
她轻笑一声, 孔雀翎扫过我的耳垂: " 比起冰冷的机械, 我更爱 会发热的发明 —— 比如您眼中那团火。 " 涂着珍珠粉的指尖划过 我面具边缘, " 它能熔化的恐怕不止钢铁? "
我斜着头微微一笑, 尽量表现的足够绅士。 舞池边缘,几位戴着天鹅绒半面罩的贵妇正用镶宝石的望远镜窥 探我们,蕾丝扇面后漏出窃窃私语,像蛇信舔舐玻璃器皿的轻响。 她们丈夫的勋章在胸前来回晃动,金鸢尾与银百合的纹章碰撞出 清脆的谎言 —— 这些巴黎的夜莺啊,连啄食金币都要裹着情诗的 外衣。
和珅的笑声突然刺破浮华的帷幕。他正将翡翠鼻烟壶递给财政大 臣, 枯枝般的手指在对方掌心多停留了一瞬,仿佛在丈量贪婪的 厚度。 “ 您看那尊路易十西的青铜像, ” 他在转身时用满语低语,语调里带着剃刀刮过骨缝的寒意, “ 底座裂缝里塞着的, 可是英 格兰银行的汇票? ”
我借着旋转的间隙扫过雕像阴影, 果然瞥见半片熟悉的火漆印。 法兰西人总爱把腌臜勾当装裱成艺术,就像他们用洛可可的涡卷 纹遮掩墙壁的霉斑。
德 · 蒙莫朗西夫人忽然收紧手指, 蔻丹几乎 要掐进我的手套: “ 殿下在找什么?莫非我的眼睛不如威尼斯的 玻璃有趣? ”
“ 在找真相。 ” 我首视她面具后幽蓝的瞳孔,那里正倒映着水晶吊 灯扭曲的光斑, “ 比如夫人发间这支嵌红宝石的簪子 —— 是波旁 王朝工坊的手艺, 可镶嵌工艺分明带着广东十三行的印记。 ”
她的笑声像打翻的苦艾酒, 泛起浑浊的涟漪: “ 爱情与贸易本就 该共舞, 就像此刻我们的影子。 ” 当德 · 蒙莫朗西夫人再度贴近时, 我嗅到了她脂粉下腐败的甜腥。
一曲终了, 我借口更衣退至露台,倚在露台栏杆上,指尖无意识 地着面具边缘。这舞会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木偶戏,丝线缠绕 在每个人的关节, 连微笑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德 · 蒙莫朗西夫人 的试探、和珅的交易、贵族们交换的眼神 —— 每一幕都让我想起 紫禁城里那些裹着锦缎的毒蛇。他们吐着信子,将野心裹在甜言蜜语里, 却不知我早己看穿那些镀金的谎言。
回到舞厅时,和珅正举着香槟杯与税务大臣碰杯,翡翠扳指在杯 沿磕出清脆的响。他朝我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那里面没 有恭维, 只有刀刃相击的冷光。我忽然觉得疲惫。这满厅的华服 美人、 鎏金烛台、机械孔雀, 不过是权力赌桌上的筹码。而所谓 华尔兹, 不过是踩着彼此的影子争夺利益的借口。
当德 · 蒙莫朗西夫人再次邀舞时, 我借口头痛提前离场。 马车驶 过塞纳河畔,水面上漂浮的霓虹倒影被车轮碾碎,像极了舞池里 那些支离破碎的假面。我摘下面具扔在座椅上,金属边缘磕出一 道裂痕。
明日太阳升起时, 这些人又会戴上新的面具,而真正的 博弈, 从来不在水晶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