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西年, 春。
军机处的金砖地缝里渗着倒春寒, 黄铜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 旺, 却暖不透北窗漏进的丝丝冷风。我着袖中温热的和田 玉扳指, 看那雕花槛影斜斜切过十二阿哥的密报 —— 羊皮纸边 沿沾着塞纳河的水渍, 火漆印上的蟠龙被刮去半边龙鳞, 像极 了拿破仑军靴碾过的西班牙王冠。
" 万岁爷, 和大人到了。 "
李玉打帘的刹那, 紫檀木门枢 " 吱呀 " 声 惊醒了梁间燕巢。
和珅裹着玄狐大氅跨过门槛, 珊瑚朝珠压着 补服上金线绣的蟒纹, 一步三晃似笑面菩萨:
" 老臣晨起观天 象, 紫微垣南移三度, 果然应了西边要起烽烟。 "
太子旻宁捧着珐琅手炉紧随其后, 杏黄袍摆扫过鎏金自鸣钟的 铜摆, 惊得报时鸟 " 啁啾 " 探出头。 他躬身时东珠朝冠微微倾 斜, 露出额角一道淡疤 —— 去岁木兰围场, 这孩子为护驾被狼 爪扫中的旧伤。
" 皇阿玛万安。 "
太子嗓音清越如碎冰相击, " 儿臣昨夜译法兰西 密电, 拿破仑在巴约讷宫宴上, 竟用《西书集注》垫了烤鹅盘 子。 "
我喉头滚了滚, 仿佛看见御书房那套乾隆爷亲批的朱子全书, 正沾着波尔多红酒渍被人践踏。 北墙悬挂的《坤舆全图》忽地 无风自动, 欧陆那角新添的朱砂标记洇开血晕 —— 西班牙的位 置被拿破仑用剑尖戳出个窟窿。
" 都坐罢。 "
我屈指叩了叩嵌螺钿的紫檀案, 惊落几片窗外飘进 的玉兰瓣, " 永璂这折子, 倒比法兰西的炮弹还烫手。 "
阿迪斯解佩刀的动作滞了半息, 刀鞘上缠的鲨鱼皮映出他紧绷 的下颚线:
" 奴才上月巡查瑷珲铁路, 撞见罗斯柴尔德家的管事 往枕木缝塞银条 —— 说是给阴兵修桥的买路钱。 "
他青筋凸起的 手掌按上密报中 " 半岛战争 " 西字, " 如今拿破仑这头疯狼撕咬西 班牙, 怕是要把咱们铺的金桥也啃断了。 "
勒保的翡翠烟杆 " 吧嗒 " 磕上黄杨木桌, 腾起的烟雾里浮着普鲁 士雪茄的焦香:
" 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己在波兰边境屯粮, 奥地 利那帮哈布斯堡的蛀虫突然勤快起来 —— 昨儿半夜, 梅特涅的 密使往伦敦送了十箱镶钻鼻烟壶。 "
他灰白眉毛下的眼睛眯成 缝, 活像瞄准猎物的老火枪手, " 依奴才看, 这第五回反法联盟 的檄文, 怕是己经盖了血手印。 "
暖阁倏然死寂, 唯闻更漏如刀刮骨。 我望向太子 —— 他正用护 甲尖细细描摹密报边缘的水渍纹路, 那是永璂在枫丹白露宫淋的雨, 亦是西班牙民众暴动时泼向约瑟夫 · 波拿巴的王旗的鲜 血。
" 旻宁, " 我忽地开口, " 若你是拿破仑, 此刻当如何? "
太子指尖一顿, 玉兰花瓣在密报上碾出淡青汁液:
" 儿臣会佯攻 葡萄牙港口, 实则派絮歇元帅翻越比利牛斯山。 "
他蘸着花汁在 地图画出猩红箭头, 首指大西洋航线, " 再用《巴约讷条约》的 墨汁, 把西班牙贵族的嘴都糊成哑巴。 "
和珅 " 噗嗤 " 笑出声, 肥短手指捻着密报上的火漆残片:
" 太子爷 这招妙! 法兰西人最爱往红酒掺砒霜 —— 表面上敬你是同盟, 背地里早备好裹尸的绸缎。 "
他突然压低嗓子, 朝珠相撞如算盘 珠响, " 只是老臣好奇, 拿破仑既吞了西班牙这枚毒饵, 咱们是 让他咽得快些 . . . . . . 还是慢些? "
我推开北窗, 任料峭春风灌入满室。养心殿方向隐约传来喇嘛 诵经声 —— 今晨惠芯又为无名魂魄点了长明灯, 檀香混着田纳 西银矿的血腥气, 在肺腑间灼出个窟窿。
" 你们看这玉兰。 "
我摘下半萎的花瓣搁在密报上, 淡紫纹路恰 似被战火撕裂的伊比利亚地图, " 开得急, 败得快。 可若故意拿 炭火烘着 . . . . . . "
指尖掠过银骨炭盆, 花瓣瞬间蜷曲焦黑, " 倒能多 撑半日。 "
勒保的两眼蓦地亮起:
" 皇上圣明! 咱们在欧陆的探子, 是该给 拿破仑的凯旋曲多添几把弦琴。 "
他烟杆敲打桌面, 节奏踩着普 鲁士军鼓的鼓点, " 让奥地利觉得法兰西要独吞地中海, 教罗刹 国看见拿破仑的剑指着西伯利亚 ——"
" 再给伦敦的报纸浇桶油。 "
阿迪斯接口道, 佩刀穗子随动作狂 舞, " 就说拿破仑在枫丹白露宫摆了张龙椅, 绣的却是大清的十 二章纹。 "
太子突然起身, 东珠朝冠的阴影笼罩住整张欧陆地图:
" 儿臣愿 拟十二道密令, 让咱们在费城、 伦敦、 维也纳的报馆齐发号 外。 "
他眉眼间迸出与年龄不符的狠戾, 像极了幼时射杀头狼的 果决, " 标题儿臣都想好了 —— 《科西嘉雄狮加冕欧罗巴皇帝, 大清天子亲赠九龙鎏金冠》。 "
暖阁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凝视太子额角淡疤, 恍惚看见 二十年前教他读《资治通鉴》时, 小儿指着 " 挟天子以令诸侯 " 那句昂头问: " 若曹丕不急着称帝, 汉献帝的旗号是不是能打更 久? "
" 拟旨。 "
我抓起狼毫笔, 墨汁溅在西班牙王冠的残破标记上, " 传令永璇, 将美利坚各大报馆库存的拿破仑画像全换成镀金 版, 题词统一用 ' 欧陆之主, 天命所归 ' 。 "
笔锋忽转, 在维也纳位置重重圈点, " 再命永璂接触梅特涅 —— 就说埃及阿里愿以成 本价供两万支火枪, 专打法兰西的灰狼皮。 "
和珅忽然掏出个锦盒, 掀盖时满室生辉 —— 竟是顶缩小版的大 清皇冠, 东珠与翡翠镶成九条蟠龙:
" 罗斯柴尔德家上个月孝敬 的玩意儿, 说是巴黎工匠仿造咱们的朝冠打的。 "
他肥厚指腹抚 过冠冕边缘的鹰徽刻痕, " 若将此物 ' 不慎 ' 流落到《泰晤士报》 记者手里 . . . . . . "
" 明日全欧洲都会传说, 拿破仑的加冕礼服绣着五爪金龙。 "
我 接过冠冕掂了掂, 轻飘飘的镀金铜胎硌得掌心发疼, " 让明亮的 中情局在波兰散播歌谣 —— 就说拿破仑的军靴要踩碎沙皇的貂 皮榻, 哥萨克骑兵的马刀都换成法兰西红酒了。 "
阿迪斯突然单膝跪地, 佩刀 " 当啷 " 砸出火星:
" 奴才请旨增兵瑷 珲! 等拿破仑和反法联盟撕咬得两败俱伤, 咱们的铁路正好铺 过西伯利亚冻土。 "
他独眼映着炭火, 宛如嗜血的兽, " 罗斯柴 尔德家的银矿车, 该换个地方碾骨头了。 "
我望向案头镇纸 —— 那只青铜饕餮正张着嘴, 仿佛要吞下整个 欧陆。 惠芯前日诵经时说的话忽在耳畔回响: " 佛经里说修罗战 场血海翻涌, 原是为浇灌一朵优昙婆罗。 "
" 拟第二道密旨。 "
我摘下扳指按在地中海位置, 玉纹恰好盖住 拿破仑的舰队, " 着永璇以田纳西银矿三成收益, 收购英吉利国债; 再让永璂把西班牙黄金的运输路线 ' 漏 ' 给伦敦的间谍。 "
指 尖缓缓划过首布罗陀海峡, " 等反法联盟的炮弹炸响, 咱们的商 船该载满止血药和裹尸布了。 "
暮色染紫窗纱时, 太子捧着墨迹未干的圣旨疾步而出, 杏黄袍 角扫过门槛。 我独坐渐暗的暖阁, 看 自鸣钟的鎏金指针将欧陆疆土一块块蚕食。 惠芯遣人送来的绿 萼梅在案头轻颤, 花瓣上凝着水珠, 像极了西班牙农妇挂在约 瑟夫王宫栅栏上的泪。
" 来人。 "
我吹熄烛火, 任黑暗吞噬所有密报上的血渍, " 传敬事 房, 今夜翻西班牙进贡的吉普赛占星师的牌子。 "
当养心殿的铜壶滴漏指向子时, 拿破仑在枫丹白露宫摔碎第七 只酒杯的声响, 正随着大西洋的洋流, 震颤在大清龙旗覆盖的 每一寸土地。 而田纳西银矿深处, 最后一车混着印第安骨灰的 矿石被铸成金币, 正面刻着 " 海晏河清 " , 背面却是一行小字:
" 尸骸铺就通天路, 血沃欧罗巴春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