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熹的光线,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卧室的地毯上投下一条朦胧的光带。空气中,似乎还若有似无地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清冽如松木又带着淡淡烟草的男性气息,那是沈夜凛独有的味道,像一种无形的锚,曾短暂地固定了她飘摇的梦境。
苏晚兮缓缓睁开眼,意识从混沌的深海浮起。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身侧的枕畔摸索。
触手所及,是一片冰凉的丝绸,以及一个浅浅的、带着人体余温的凹陷。
枕畔空冷。
她撑着手臂坐起身,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头,目光带着一丝初醒的茫然,在空旷的卧室里搜寻。视线最终落回身旁那个凹陷的枕头上,那里残留着他昨夜存在的痕迹,此刻却只余一片寂寥的冷清。
昨晚……他在这里。
她低头,摊开自己的双手。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映入眼帘,指腹边缘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过度打磨后的微红。
意料之中。
昨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她心中便隐隐有种预感——又是一个雷雨肆虐的夜晚。
她特意换上了那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素白睡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但他忽略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世上,没有真正一模一样的过去,也没有真正能替代的人。
她又发病了。
那纠缠了她数年的梦游症,如同蛰伏在灵魂深处的幽灵,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再次苏醒。
梦游,医生说过,是一种游离于清醒与沉睡之间的变异意识状态。发病时,她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与周遭的一切失去联系。听说那时的她,眼神空洞,情绪却可能异常激动,甚至会喃喃自语,说出一连串旁人无法理解的呓语。心理医生曾沉重地告诉她,这些行为,往往是内心深处压抑的痛苦经历,在无意识中以象征的方式重现。而每次发作过后,她对这一切都毫无记忆,如同被擦除的录像带。
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指甲在隔天清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时,她就起了疑心。后来,无意中在花园的角落里,听到几个女佣压低的议论声,才拼凑出真相——关于她在雷雨夜的异常,以及那个总是彻夜守在她身边,沉默地替她收拾残局、防止她伤害自己的男人。
她其实是害怕的。害怕在那种全然失控的状态下,会做出无法挽回的疯狂之事。
然而,几年过去了,每一次她都安然无恙。
她知道,是因为有一道沉默的影子,一首在黑暗中为她竖起屏障,隔绝了所有的危险。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失去至爱的噬骨之痛,加上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将她压垮的愧疚感吧。
她常常会想,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任性,没有用分手作为威胁,逼迫沈星宸立刻与她结婚,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剜心般的痛楚?不会日日夜夜被悔恨啃噬?还有……那两个孩子……
是的,安安和乐乐,是沈星宸的骨肉。
她无法对他们倾注纯粹的爱意,并非外界揣测的那般,因为他们是沈夜凛“强夺”下的产物。
在婚礼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怀孕了。
她舍不得打掉腹中的小生命。
于是,她变得无比任性,以分手相逼,要求沈星宸立刻娶她,甚至无理取闹到必须在一周内看到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那时的星宸,年轻气盛,对婚姻的束缚本能地感到抗拒和茫然。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他压下内心的忐忑,努力扬起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羞涩和决心对她说:“好,我‘死会’了!”
她原本计划在新婚之夜,给他一个惊喜,告诉他:他就要当爸爸了!
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如果不爱,当年就不会在巨大的恐惧中,苦苦哀求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家庭医生,硬生生将己经接近三个月的孕期,在诊断书上写成不足两个月。
她怕。怕沈夜凛无法接受,怕他会逼她放弃这两个流淌着沈星宸血脉的孩子。
幸好,两个孩子争气,在腹中待足了月才降临人世,所有人也只当是双胞胎提前几周出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也曾听说,同卵双生子的DNA是完全一致的。只要她守口如瓶,即便是最精密的医学检测,也无法断定安安和乐乐不是沈夜凛的亲生骨肉。
她给了孩子一个安稳的家,一个强大的姓氏。
但这样的她,算爱他们吗?
不算。
因为如果爱,她的内心就不会时常被汹涌的怨尤填满——怨自己,也怨这两个无辜的生命。如果没有他们……如果她不那样逼迫……星宸是不是就不会踏上那条逃婚的不归路?是不是……就还活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宁愿放手。只要他平安喜乐,只要他……活着。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她起身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换上简单的家居服,拉开房门,准备下楼。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壁厚重的雕花木门也被拉开。
一张冷峻得如同雕塑般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早。” 沈夜凛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向她微微颔首。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最平常的晨间问候。
苏晚兮抬眸,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几道新鲜的、微微泛红的抓痕,清晰地横亘在颧骨和下颌处,显得格外刺目。
她的心脏骤然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昨晚……她竟然抓伤了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尚早,孩子们应该还在餐厅。“下去和安安乐乐一起吃早餐?” 不是命令,而是询问。他极少强迫她做任何事。
而她,通常的选择是沉默地摇头。
“嗯。” 这一次,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音从她唇间溢出。她垂下眼睫,安静地跟在了他高大的身影之后。
沈夜凛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他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探寻了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微微蜷缩的手。
他的掌心宽厚干燥,带着清晨特有的、并不炽热的暖意。
苏晚兮的手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涌起。但她硬生生压了下去,任由那带着薄茧的大手包裹住自己微凉的手指,沉默地被他牵着,一步步走下旋转楼梯。
楼下餐厅里,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洒进来,驱散了清晨的清冷。餐桌上,两个孩子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在认真地“教导”,一个在乖巧地“受教”。
“乐乐,你洗手了没有?黄老师说了,饭前洗手是讲卫生的好宝宝!” 小大人似的安安,叉着小腰,一本正经地盯着弟弟。
“洗过了。” 乐乐 立刻伸出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水汽的小手,递到姐姐面前接受检查,大眼睛里满是认真。
“嗯,真棒!” 安安满意地点点头,像个小老师一样给予肯定。
乐乐这才高高兴兴地拿起小叉子,小心翼翼地切开盘子里金黄的荷包蛋,熟练地将不喜欢的蛋黄推到盘子边缘,然后美滋滋地叉起蛋白送进嘴里。
“乐乐!” 安安的“教导”又来了,小眉头皱起,“爹地说过,不可以挑食!蛋黄最有营养了!”
“可是……蛋黄好难吃……” 乐乐委屈地扁起小嘴,看着盘子边缘那团黄澄澄的东西,小脸皱成了包子。
安安还想继续“教育”,一个沉稳的男声适时介入:
“算了,安安。乐乐像他妈妈,吃不惯蛋黄的味道。” 沈夜凛牵着苏晚兮走进餐厅,语气平淡地解围。
“爹地!” 两个孩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异口同声地欢呼。安安更是兴奋地挥舞着小叉子,得意地挺起小胸脯:“看吧!还是我最像爹地!安安从来不挑食哦!”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越过沈夜凛,落在他身后、被他牵着手走进来的苏晚兮身上时,欢快的声音如同被按了暂停键,陡然变小了。两个孩子迅速放下手里的餐具,规规矩矩地坐好,小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小心翼翼的兴奋,怯生生地唤道:“妈咪。”
苏晚兮的目光掠过孩子们瞬间紧张又隐含期待的小脸,心头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淡淡地点了点头。
沈夜凛牵着她走到餐桌主位旁,极其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他动作流畅而利落,甚至无需佣人动手,便熟稔地为她铺好餐巾,摆好刀叉,将盛着各种口味三明治的精致托盘轻轻推到她面前。
苏晚兮微微抬眸,想说这些小事不必麻烦他。然而,就在目光触及他侧脸的瞬间,她的话语生生哽在了喉间。
她看到了什么?
那张总是冷硬如冰封湖面的脸上,此刻,紧抿的唇角竟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弧度太浅,太淡,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涟漪——那是一种……仿佛带着一丝满足的、极其微淡的……幸福感?
“吃点什么?” 他侧过头问她,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照旧。”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他们同桌共进早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照旧”是什么?
然而,她再一次错了。
餐桌上摆着金枪鱼、烤茄子、火鸡火腿和奶酪等好几种口味的三明治。沈夜凛的目光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修长的手指便精准地拈起那份夹着火腿和瑞士奶酪的三明治,放在了她面前的骨瓷餐盘里。接着,他拿起手边的骨瓷杯,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轻轻推到她手边。
“吃吧。” 他没有多言,仿佛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他拿起自己那份报纸,目光落在财经版面上,另一只手则拿起属于他自己的三明治,动作从容地开始用餐。只是在切自己盘中那份荷包蛋时,他极其自然地用叉子尖,将苏晚兮盘子里那份荷包蛋中金黄色的蛋黄完整地剔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盘子,留下完美的蛋白给她。
餐厅里一时只剩下刀叉轻碰瓷盘和翻阅报纸的细微声响。苏晚兮默默地吃着早餐,味同嚼蜡。
两个孩子也难得地安静下来。安安坐在椅子上,小屁股不安分地轻轻扭动着,大眼睛滴溜溜地在父母之间来回穿梭,小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按捺不住的兴奋。乐乐则安静地吃着,只是偶尔会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一眼坐在主位的母亲,眼神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终于,耐不住寂寞的小喇叭安安忍不住了。她放下小叉子,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盯着沈夜凛脸上的抓痕,声音清脆地问:“爹地,你的脸怎么了呀?昨天晚上……是和谁打架了吗?” 问完,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还意有所指地、飞快地瞟了一眼安静用餐的苏晚兮。
爹地和妈咪打架?可能吗?……
苏晚兮握着牛奶杯的手指蓦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原本维持着平静的面容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尴尬,她垂下眼睫,盯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人的图案。
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反倒是沈夜凛,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没有打架。被一只……不太听话的小猫抓伤了。”
小猫?
家里什么时候养猫了?妈咪不是最讨厌小动物掉毛了吗?安安和乐乐困惑地对视了一眼,两张小脸上都写满了问号。
被小猫抓伤?
沈夜凛似乎也察觉到因自己这个略显“特别”的比喻,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弥漫开一丝微妙的怪异感。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就在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撞上了对面苏晚兮的侧脸。
她正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滑落颊边,但就在他抬眸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
她一首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极其克制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浅、极淡、如同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的弧度。
像初春湖面悄然碎裂的第一片薄冰,像幽暗森林里倏忽闪现的微弱萤火。
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她确实……笑了。
沈夜凛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那瞬间,他深邃的茶色眼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抹极其浅淡的笑意,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