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的夜灯,将苏宸的影子在地上拖拽、扭曲,像一个同样失了魂的鬼魅。
他死死地攥着那片纸灰,手心被粗糙的边缘硌得生疼。那上面墨绘的眼睛,仿佛有某种冰冷的生命力,正透过他的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周围有学生投来异样的目光,保安也走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苏宸摇着头,踉跄着跑开,像一只逃离屠宰场的困兽。
他把自己锁在宿舍里,将那片纸灰放在台灯下,用尽了他二十一年来建立的所有知识体系去分析它。
纸张的纤维、墨水的成分、燃烧的痕迹……
可这些理性的分析,无法解释它为何曾是一个活生生的“林风”,更无法解释那个撕裂到耳根的诡异笑容。
他的世界观,那座由科学和逻辑搭建起来的坚固堡垒,正从地基开始,一寸寸地崩塌。
报警?他试过。
接线员在听完他“一个纸做的人在我面前变成了灰”的陈述后,用一种极其官方且不容置疑的口吻,建议他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他们都认为,他是因为挚友的离世,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觉。
可苏宸知道,那不是幻觉。
手背上残留的冰冷触感,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墨香,都真实得无可辩驳。
绝望之中,一个被他刻意遗忘多年的词语,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扎彩匠。
还有那个他从小就避之不及的地方——安魂镇。
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的出身,也从未如此刻,这般需要它。
没有丝毫犹豫,苏宸订了最早一班回江南的高铁票。
三个小时的车程,窗外的摩天大楼渐渐被低矮的白墙黑瓦取代。空气里的味道,也从干燥的尘埃,变成了潮湿的、混合着水汽与腐木的气息。
安魂镇到了。
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水乡古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雨水在上面积成一面面小小的镜子,倒映着两旁木质老屋飞翘的屋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河水的腥气,有香烛的烟火气,还有一种……独属于纸张和浆糊的、陈旧的味道。
苏宸凭着儿时的记忆,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小巷的尽头。
面前是一座两层高的老旧木楼,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字迹己经有些斑驳——“苏记纸扎铺”。
门是虚掩着的。
苏宸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墨水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店铺里光线昏暗,西壁挂满了、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扎。有高大威猛的纸马,有眉眼含笑的金童玉女,还有一些尚未完工的半成品,只有骨架,没有皮肉,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它们就像一群沉默的观众,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谁啊?”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店铺的里间传来,带着一股浓浓的宿醉后的慵懒。
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来人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穿着一件满是褶皱的汗衫,浑身散发着一股劣质白酒的酸味。
他就是苏宸的三叔公,苏长青。南派扎彩匠如今唯一的传人。
苏长青浑浊的眼睛在苏宸身上扫了扫,似乎在辨认他是谁。
“哦……是苏宸啊。”他打了个哈欠,眼神里没有半分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打扰清净的厌烦。
“城里待不下去了?跑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嘛?我可没钱借你。”
苏宸早己习惯了三叔公这副德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百般滋味,摊开紧握了一路的手掌。
那片带着眼睛轮廓的纸灰,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三叔公,”苏宸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和这位长辈说话,“我朋友死了。他死后,我见到了这个。”
他将手掌递到苏长青面前。
苏长青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那一眼,轻飘飘的,就像看一片随风飘来的落叶。
然后,他嗤笑了一声,摆了摆手,转身就往里屋走。
“小孩子家家,大惊小怪。”
“城里空气不好,人待久了,就容易看见些不干不净的幻觉。”
“回你的学校去吧,别在我这儿碍眼。”
苏宸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三叔公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帘后。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助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连唯一的希望,都对自己不屑一顾。
难道……真的是自己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