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一种被强行冰封在骨髓深处、只剩下钝重麻木的痛。如同沉重的铅块灌满了西肢百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闷响。额角那道被厚厚药膏覆盖的伤口不再尖锐刺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被冰锥贯穿后遗留的、持续不断的酸胀与冰冷。最要命的，依旧是胸腔深处那根肋骨化石紧压的位置——它不再疯狂吸食，却如同一块深埋心口的万年玄冰，持续释放着深入骨髓的死寂寒意，将每一次心跳都拖拽得沉重而艰难。
温窈靠在静心苑小屋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裹着陈嬷嬷新絮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厚实棉被。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棂上，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炉膛里的炭火早己熄灭多时，只余下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余温，却难以驱散屋内渗骨的寒意。
距离那场风雪夜归，己过去半月有余。身体的剧痛如同退潮的冰海，缓缓消散，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酸软。绿影藻那跗骨般的麻痹刺痛虽被陈嬷嬷寻来的草药和萧彻留下的冰魄丹强行压制，却如同蛰伏的毒蛇，盘踞在经络深处，在每一个阴冷的雪天蠢蠢欲动。额角的伤口在陈嬷嬷每日精心换药后开始结痂，边缘发痒，是新肉生长的征兆，但那被药膏覆盖下的冰冷烙印深处，那被萧彻指尖冰寒力量强行“打穿”的印记，依旧如同深埋的冰刺，持续释放着足以冻结思维的尖锐刺痛。
静心苑的日子，是近乎奢侈的平静。没有刻薄嬷嬷的毒药，没有无处不在的冰冷监视，没有令人窒息的权力倾轧。只有陈嬷嬷那布满皱纹、却永远带着温和暖意的脸，只有这间烧着炭火（在她清醒时）、弥漫着米粥和草药混合气息的简陋小屋，只有窗外那片被风雪覆盖的、空旷而干净的寂静。陈嬷嬷话不多，每日只是沉默地熬药、煮粥、清扫，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温窈看不懂的沧桑和秘密。那枚压在桌上蓝皮线装书册下的玄铁令牌，那个小小的“彻”字，如同悬顶的利剑，无声地提醒着她，这平静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这天午后，雪终于停了。惨淡的冬日阳光吝啬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静心苑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院落里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空气依旧冰冷刺骨，但风势小了许多。
温窈裹紧棉被，靠在冰冷的土炕墙壁上。身体的虚弱让她无法久坐，只能半倚着。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禁锢着她的精神。她试图翻动那本崭新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蓝皮线装书册，指尖却虚弱得连掀开扉页都感到吃力。目光落在书册旁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上，那个小小的“彻”字在昏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陈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浓郁的药香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寒意。她将药碗放在炕沿，浑浊的目光落在温窈苍白依旧的脸上，声音带着久经风霜的沙哑：“王妃，该喝药了。”
温窈顺从地接过药碗。温热的陶碗熨帖着冰冷的手指。药汁苦涩，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凛冽正气，滑过喉咙时带来一阵灼痛，随即又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取代，暂时压制了肺腑深处的闷痛和经络里蛰伏的麻痹感。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无意识地扫过屋内。
陈嬷嬷喂完药，并未立刻离开。她拿起炕边一个破旧的柳条簸箕，走到屋子角落那个小小的泥炉旁。炉膛里积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炉灰。陈嬷嬷动作麻利地用一把小铁铲，将炉灰一铲一铲地舀进簸箕里。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的熟练。
温窈的目光随着陈嬷嬷的动作移动。炉灰……她忽然想起，陈嬷嬷每日清晨都会清理炉灰，然后端着簸箕出去，不知倒在哪里。
就在这时——
陈嬷嬷手中的铁铲似乎碰到了炉膛深处某个硬物，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响！
陈嬷嬷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难以掩饰的——惊疑？！甚至是……一丝慌乱？！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电光石火，却被温窈敏锐地捕捉到了！巨大的疑惑瞬间攫住了她！炉灰里有什么？能让这个深藏不露、如同古井般平静的老妇人瞬间失态？！
陈嬷嬷的动作只停滞了不到一息。她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炕上的温窈，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若无其事地用铁铲拨弄了一下炉灰，试图掩盖那声异响，然后继续将灰烬舀入簸箕，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快了几分。
但温窈的心跳却骤然加速！巨大的好奇心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感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炉灰里有东西！而且陈嬷嬷不想让她知道！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装作疲惫地垂下眼帘，不再看陈嬷嬷的方向。耳朵却如同最警觉的野兽，死死捕捉着炉边的每一丝声响。
陈嬷嬷很快清理完炉灰，端着簸箕，步履蹒跚却异常迅速地走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温窈剧烈的心跳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机会！
温窈猛地睁开眼！巨大的意志力强行撬动如同灌铅般沉重的身体！她甚至顾不上肺腑撕裂般的闷痛和关节深处传来的酸软麻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那个冰冷的泥炉！
身体重重撞在炉壁上，剧痛让她眼前金星乱舞！但她不管不顾！沾满冷汗的手掌死死抓住炉沿，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如同鹰爪般，狠狠探入炉膛深处那堆尚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
冰冷粗糙的灰烬摩擦着指尖！她不顾灼痛和污秽，疯狂地在灰烬中摸索！指尖触碰到炉膛底部冰冷坚硬的泥壁！没有！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浇头！难道是她听错了？还是陈嬷嬷己经拿走了？！
不！不可能！那声“叮”响如此清晰！陈嬷嬷瞬间的失态绝非错觉！
温窈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五指成爪，狠狠地在炉膛底部的灰烬中一刮！
“噗！”
灰烬飞扬！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但就在指尖刮过炉膛边缘某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时——
触到了！
一个冰冷！坚硬！边缘极其锐利的——小东西！
温窈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死死抠住那东西的边缘，猛地向外一拽！
“嗤啦！”
一小片沾满黑灰、边缘被高温灼烧得微微卷曲变形的——金属薄片！被她硬生生地从炉灰和泥壁的缝隙中抠了出来！
金属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材质，入手冰冷沉重。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炉灰，看不清原本的色泽和纹路。
温窈的身体因巨大的激动和虚脱而剧烈颤抖着！她甚至来不及细看，只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整条手臂！胸前的肋骨化石似乎被这金属片的气息引动，那深沉的死寂感猛地一荡！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共鸣悸动！沿着紧贴的皮肉传递过来！
她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挣扎着挪到窗边微弱的光线下，用沾满灰烬的袖口，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擦拭着金属片表面的污垢。
炉灰簌簌落下。
金属片露出了真容。
不是纯黑！在微弱的天光下，它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沉赤金色！边缘被高温灼烧得有些变形，但表面残留的纹路却异常清晰！
那纹路……极其繁复！如同无数藤蔓扭曲缠绕！中心位置，一个残缺的、如同某种古老符文的符号若隐若现！边缘带着细微的灼烧痕迹！
温窈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这纹路！这符号！
她见过！就在那本蓝皮线装书册中！在那页被刮出印记的桑皮纸上！更在那半块赤血令断裂的茬口深处！
是温贵妃的印记？！是赤水沉金案中那个神秘组织的标记？！
这金属片……是另一半赤血令的残片？！还是……某种更关键的……信物？！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前的肋骨化石在这金属片的刺激下，那深沉的死寂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一股更加贪婪、更加冰冷的吸食感如同苏醒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枯竭的心脏！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陈嬷嬷端着空簸箕，无声地走了进来！她浑浊的眼睛第一时间扫向泥炉的方向！当看到温窈瘫坐在炉边、手中紧握着那枚沾满炉灰的暗赤金残片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如同见了鬼一般！
“你……你……”陈嬷嬷的声音因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你怎么……把它……挖出来了？！那是……那是……‘引魂钉’啊！沾了它的灰……会……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啊！！”
“引魂钉”？！不干净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温窈的心脏！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就在陈嬷嬷那绝望的嘶喊落下的瞬间——
温窈手中那枚冰冷的暗赤金残片！毫无征兆地！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惨绿幽光！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恐怖震鸣！在狭小的房间里轰然炸响！
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毁灭性冲击力的能量风暴！以那残片为核心！如同被引爆的火山熔岩！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屋！
“噗——！！！”
温窈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泥地！一大口滚烫的、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色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了她的身体！眼前彻底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覆盖！意识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碎片！
就在这灭顶的痛苦即将彻底吞噬一切的前一瞬——
她胸前紧压地面的肋骨化石紧贴的位置！
一道凝聚到妖异的惨绿光束！硬生生穿透了衣物和皮肉！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狰狞投影——在冰冷坚硬、被炉灰和血污浸染得一片狼藉的泥土地面之上！骤然投射出一个扭曲、诡异、却又无比清晰的单字！
力透地面！
一个古老、繁复、结构嶙峋、仿佛由无数缠绕扭动的毒蛇盘踞构成的——篆体大字！
赫然是——
「叁」！
绿光凝成的巨大血字如同被灼烧的烙印，狠狠烫在冰冷的地面上，也如同死亡的宣告，凿穿了温窈瞬间凝固的血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