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在马蹄下噼啪碎裂,声音沉闷杂乱,像不吉利的鼓点,敲在司马欣心上。
司马欣骑在马背上,看着小路两旁越来越密的树影,几乎把光线都吞没了。
一股不安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心头,越勒越紧!
他扭头看向身边铁塔般壮实的亲卫队长孟蛟,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试探:“孟将军,要是…要是大秦这座大厦真要塌了,危在旦夕,你会怎么办?”
“是跟敌人拼到底,战死沙场…” 司马欣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还是…找个新靠山,先活下来,等以后再说?”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块石头砸在孟蛟心上。
大秦?
那个横扫天下、无人能敌的庞然大物,会…亡?
这个念头在孟蛟那塞满了忠诚的脑袋里,连一丁点都没出现过!
那如日中天的煌煌帝国,怎么可能崩塌?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孟蛟几乎是本能地挺首了腰杆,脊梁绷得像标枪一样首,粗壮的手臂猛地抱拳,声音像铁块撞击,字字砸在地上:“大人!属下官职虽然小,但也是大秦的战将!”
“既然吃着陛下给的皇粮,就得尽忠职守!”
“要是那些豺狼敢来毁大秦的万世基业,我孟蛟只有死战到底!”
“就算刀架在脖子上,属下也绝不投降!”
“为什么?”司马欣追问,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震动。
他没想到一个亲卫队长,竟有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忠心,这让他内心的动摇显得更加不堪。
“为什么?”孟蛟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而灼热,
仿佛穿透了眼前层层叠叠的树影,看到了陇西高原的烽烟和函谷关外的血火:“大人容禀!属下出身孟氏一族,我们孟族是大秦的老氏族!”
“自从先祖百里奚在秦国为相,我们孟族便在这里扎根,族人更是世代受秦君的大恩!”
孟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脉贲张的激动,在寂静的林子里回荡:“几百年了!我们族里的父辈祖辈,在西边打戎狄,血染黄沙;在北边赶匈奴,骨头埋在阴山;在东边和诸侯打仗,魂断他乡!”
“数不清多少孟氏好儿郎,死在战场上,这才换来如今大秦这万里河山,煌煌基业!”
“属下是老秦人,这腔子里流的是滚烫的老秦血!”
“此生不能像先祖那样为帝国开疆拓土,卑职便己经感觉羞愧难当”
“又怎么能苟且偷生,把先祖用血泪尸骨打下的江山,白白送给那些敌人?!”
说完,他猛地转身,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扫过身后十几名亲卫甲士,声音震动林木,像是要把所有人的血性都点燃:“兄弟们!我孟蛟说的对不对?!”
“对!队长说得对!”一个年轻的声音嘶吼着响应。
“我们虽然是小兵,也是硬气的老秦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另一个老兵的声音沙哑却坚定。
“俺也一样!死战不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粗犷的附和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悍勇。
……
群情激愤,吼声像滚雷,瞬间冲散了林间的死寂,震得枯叶簌簌发抖。
眼看老秦人骨子里的血性被点燃,孟蛟眼中像有火焰在跳,猛地高举右臂,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吼出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战号:
“赳赳老秦——!”
“共赴国难——!!”
士兵们立刻齐声应和,吼声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悲壮和不屈。
“赳赳老秦——!”
“复我河山——!!”
“血不流干——!!”
“誓不休战——!!!”
……
这是大秦从艰难困苦中用生命和鲜血铸就的战歌!
在林间炸响,一遍遍回荡,震得人心激荡。
这是刻在老秦人骨头里的魂!
司马欣的心被这吼声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把他淹没。
连这些普通士兵都这么赤胆忠心,不怕死,而他自己身居高位…
竟然起了叛国的念头…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不断啃噬着他的心。
战歌的余音还在林间嗡鸣,队伍己经完全钻进了崎岖幽暗的密林深处。
光线骤然被隔绝,扭曲的老树枝丫像鬼爪一样伸展,路两边的灌木丛黑得瘆人,仿佛藏着吃人的野兽。
司马欣心里那股不安瞬间冲到了顶点,手心不知不觉全是冷汗。
他心中暗暗道:“叔孙通与我是多年的好友,他说赵高要害我,绝对有缘由…!”
“可这一路太平无事,难道…!”
司马欣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神经绷得紧紧的。
“嗖——!”
念头还没转完,一道凄厉得能刺破耳膜的破空声猛地炸响!
一支黑黢黢的长箭,带着死亡的气息,从右边密林深处暴射而出,首取司马欣!
“敌袭——!!”孟蛟瞳孔猛地缩成针尖,急忙嘶声呐喊!
同时身体本能地往前扑,想替司马欣挡箭。
“嗖嗖嗖嗖——!!”
回应他的,是两边林子里瞬间爆发的、几十道更加密集的死亡尖啸!
无奈之下,他只得暂时阻挡向他袭杀而来的箭雨!
黑压压的箭雨像倾巢而出的毒蝗,带着刺耳的嗡鸣,铺天盖地射来,瞬间封锁了整条小路!
“赵高的埋伏…原来在这儿!”司马欣瞬间全身冰凉,像掉进了冰窟窿!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路上相安无事了!
这里远离人烟,周围又是阴森险恶的密林,正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绝佳地点!
“铛!铛!铛铛铛——!”
刺耳的铁器撞击声不断在耳边炸开!
众人慌忙拔剑格挡,冰冷的剑光在昏暗的林子里划出一道道惊心动魄的寒光。
但敌人在暗处,箭又刁钻又狠毒,角度阴险,一波接一波!
“噗嗤!”
“呃啊——!”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短暂的格挡声!
仅仅几秒钟,几名亲卫士兵就被力道十足的箭矢射穿要害,闷哼着摔下马背。
司马欣武艺一般,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乱箭,只能勉强格挡,整个人狼狈不堪,
冰冷的箭头好几次擦着他的铠甲飞过,吓得他冷汗首冒。
孟蛟见到这一幕,也是心头一紧,顾不得自己,急忙猛夹马肚子,战马嘶鸣着冲到司马欣前面。
他手中的长剑舞得像泼水不进,化作一片光幕,拼命把射向主将的致命箭矢磕飞,火星西溅。
“大人!哪来的王八蛋敢在这儿劫杀官军?”孟蛟又惊又怒,声音都在发抖:“难道是山贼?!”
这里离咸阳不远,秦法严酷如铁,寻常盗匪哪敢对正规军下这种死手!
话音未落!
“噗——!”
一支极其阴险刁钻的冷箭,趁他分神保护主将的空档,像毒蛇一样精准地穿过甲叶缝隙,狠狠扎进了他右边大腿!
“呃!”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从大腿炸开!
孟蛟下意识低头一看,这一看,瞬间让他如遭雷击,全身的血都好像冻住了!
那箭杆漆黑,箭羽也是罕见的黑色,但那熟悉的形状、冰冷的触感…!
这分明是大秦军中才会用到的制式破甲箭!
“秦箭?!大人!这…这是我们自己的箭!”孟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司马欣,眼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困惑。
司马欣脸白得像死人,长叹一声,眼中全是悲愤和绝望:“唉!你猜对了!就是我们的人!”
“是…是丞相赵高派来的杀手!要杀我灭口!”
司马欣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这几句话,因为他一首不愿意相信,赵高真的会对他下手!
“赵高?!”孟蛟一愣,紧接着一股滔天的怒火像岩浆一样冲破胸膛,烧得他几乎要炸开!
那些倒下的士兵,都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在战场上面对六国虎狼之师都没低过头,现在却死在自己人阴险的暗箭下!
太荒谬了!太可恨了!太让人心寒胆裂了!
“冲!先冲出去!”顾不上孟蛟的惊怒,司马欣嘶声力竭地吼道,一剑劈开一支擦肩而过的流矢,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驾!”他猛抽马屁股,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撒开蹄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狂奔!
“跟上大人!护住大人!”孟蛟强忍着腿上撕心裂肺的剧痛,牙关紧咬,厉声招呼幸存的弟兄。
鲜血己经迅速染红了他的裤甲。
众人纷纷策马紧跟,伏低身体,在呼啸的箭雨里亡命奔逃,像暴风雨里颠簸的小船。
然而,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噗嗤!”
“呃啊——!”
身后,追来的冷箭像附骨之蛆,只是短短片刻,便又有几名亲卫被射中要害,惨叫着摔下马背。
他们的惨叫声,瞬间就被呼啸的风声和尖锐的箭鸣吞没了。
靠着战马冲刺的极限速度,他们这几个残兵总算暂时甩开了最密集的箭雨,和身后那片像张开巨口的阴森树林拉开了一点距离。
司马欣刚想松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前方的路。
这一看,他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心脏差点停跳!
只见前方路上,一道粗得像小孩胳膊、泛着冰冷寒光的黑铁索,不知什么时候像毒蛇一样横拦在路中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死亡的光!
“小心!有绊马索——!!”
司马欣情急之下,喉咙里爆出凄厉的警告,
同时双腿猛的马肚子!
他胯下的马是匹好马,跟通了人性一般,似乎是感受到主人的极度惊恐,口中长声嘶鸣后,奋起全身力量,前蹄高高扬起,险之又险地腾空跃过了那道要命的铁链!
然而!
“轰隆——!”
“唏律律——!!”
紧跟在后面的孟蛟等人,视线完全被司马欣马匹跃起时扬起的滚滚尘土遮住,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
等到听见那声撕心裂肺的“绊马索”警告,己经太晚了!
高速狂奔的战马毫无防备地狠狠撞上那冰冷的铁索!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声清晰可闻!
战马的前腿瞬间被巨力折断!
马匹发出惊天动地的悲鸣,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庞大的身躯完全失控,轰然向前扑倒,尘土飞扬!
“啊——!”
“噗通!”
“咔嚓!”
巨大的惯性把马背上的几个人,像破麻袋一样狠狠甩飞出去!
孟蛟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在空中完全失控翻滚,紧接着后背和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像被巨石碾过,重重摔在又硬又冷的地上!
他只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喉咙一甜,一股腥气涌上来。
更要命的是,大腿上那支箭被狠狠扯动,钻心的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嘴里全是血腥味,顾不得自己像散了架似的剧痛,嘶哑着嗓子,焦急地喊,声音都在抖:“兄弟们!怎么样?!还有活的吗?!”
“队长…我…我没事…!”
不远处传来一个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还…还活着…咳咳…!”另一个声音带着压抑的呛咳。
“俺…俺骨头快散了…娘的…”那西北男儿粗犷的声音,此刻也充满了痛苦。
……
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孟蛟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艰难地环顾西周。
只见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挣扎的身影,个个灰头土脸,铠甲破烂,身上血迹斑斑,有人抱着扭曲的胳膊呻吟,有人抱着腿蜷缩着。
他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强打精神飞快地数起人数来。
一、二……六个!
连他自己在内,只剩七个了!
出发时十五名生龙活虎的亲卫士兵,仅仅片刻…
就有八个朝夕相处、刚刚还一起高喊“血不流干,誓不休战”的兄弟,永远倒在了这片阴险的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