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身体的不适而带着喘息和虚弱,但话语中的那份笃定,却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房间内短暂的沉寂。
“那香……有问题。几种……药性相冲,混在一起……烧成了……毒渣……”
苏瑶搭在林烬脉门上的指尖微微一顿。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疑之色。她并非不通药理,修士行走在外,基本的丹药辨识和毒物防范是必备常识。但在她的感知里,这炉香除了气味低劣难闻,令人心生烦躁之外,并未察觉到明确的毒性灵力波动,更别说精准地指出是“几种药性相冲”!
她的灵力再次在林烬体内仔细探查了一遍,依旧毫无所获。没有中毒迹象,经脉内只有因虚弱和情绪波动带来的气血翻腾。可林烬那笃定的语气、因不适而泛红的眼尾,以及他死死盯着熏香炉那混杂着嫌恶与一丝……奇异洞察的眼神,都不似作伪。
“你如何得知?”苏瑶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其中的探究之意己无法掩饰。她收回了手,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烬的脸,试图从他苍白的脸上找出答案。
林烬自己也愣住了。刚才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反应。就像看到浑浊的水自然知道不能喝,闻到腐败的气味自然知道有毒一样。可这“毒”,是混杂在熏香里数种微弱、冲突的能量属性带来的“不协调”感,一种对他脆弱身体和敏感感知的“污染”,而非世俗意义上的剧毒。
如何解释?难道说,是废料谷那次毁灭之后,灵魂被某种未知的东西污染了,反而获得了这种诡异的“药性首觉”?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感觉……很难受……像是……几种……不好的东西……混在一起烧……” 他避开了苏瑶探究的目光,重新低下头,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或许……是我这破身子……太敏感了。”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苏瑶沉默地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敏感?一个经脉寸断、丹田枯竭的废人,对灵力波动几乎毫无感知,却对混杂药性的“不协调”如此敏感?这本身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想起了废料谷,想起了林烬身上那些连她也无法完全理解的秘密。一丝疑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悄然荡开涟漪。
她没有再追问,但眼神深处多了一抹审视。她转身走向那个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的黄铜熏香炉。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屈指一弹,一道细微却凝练如实质的冰寒指风射出。
“噗!”
一声轻响,熏香炉顶盖连同里面燃着的香块瞬间被冻结、碎裂,化为一小撮冰蓝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那股令人烦躁的劣质香气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带着边塞尘嚣的冷冽空气。
“休息。”苏瑶背对着林烬,只说了两个字。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完全推开,冰冷的夜风灌入,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气息。她倚窗而立,目光投向外面渐渐被夜色笼罩的铁岩堡,侧脸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冷硬。
林烬靠在轮椅上,闭着眼,努力平复呼吸和翻腾的心绪。指尖那冰凉触感似乎还在,提醒着他刚才苏瑶的探查和那无声的审视。他尝试着回忆刚才那种“感觉”,那种对混杂能量属性的模糊洞察……很微弱,很混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但确实存在。是错觉吗?还是……废料谷带来的“馈赠”?如果是后者,这“馈赠”又意味着什么?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
房间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酒肆的划拳声、铁匠铺收工的敲打声、不知何处传来的争吵声……交织成铁岩堡独特的夜晚乐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外。是那个客栈伙计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讨好:
“二位贵客,掌柜的让小的来问问,可要用些饭食?小店虽简陋,但炖肉和麦饼管饱!还有……呃,贵客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小的也能指个路,这铁岩堡夜里,有些地方……或许能寻到些稀罕物。”
药材!
林烬和苏瑶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林烬是身体本能地渴望能缓解痛苦的药物,哪怕只能减轻一丝。苏瑶则想得更多:林烬的状态需要温养,后续长途跋涉也需要准备些固本培元的丹药,在这边陲之地,能弄到药材自然最好。
苏瑶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伙计堆着笑的脸出现在外面。
“药材?何处可寻?”苏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伙计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贵客,这铁岩堡白日里是军爷和行商的天下,可到了晚上……尤其是子时前后,城西‘老鼹鼠巷’那边,会有些见不得光的‘鬼市’开张。那里头……嘿嘿,只要灵石够,胆子够,总能淘换到些外面买不到的好东西,自然也包括各种药材,年份足的山货、关外来的奇草,甚至……嘿嘿,有些来路不正的灵药,都有可能!” 他搓着手,眼中闪烁着市侩的光,“不过那地方鱼龙混杂,乱得很,贵客若是要去,可千万小心。”
鬼市?苏瑶眼神微动。这种地方她并不陌生,越是混乱的边城,越容易滋生这种阴影下的交易。风险与机遇并存。
“知道了。”苏瑶丢给伙计一小块碎银,“饭食不必送。” 随即关上了门。
伙计掂量着银子,喜滋滋地走了。
苏瑶回到窗边,看着窗外己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和远处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城西老鼹鼠巷……鬼市。她需要药材,也需要更多关于天衍境路径和诸国大比的情报,这种地方或许是个选择。但推着林烬去那种龙蛇混杂之地……
她的目光落在林烬身上。他依旧闭着眼,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刚才那伙计的话,他显然也听到了。
“夜里,我去一趟。”苏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贯的决断,“你在此处,莫要离开。” 她准备独自前往。
林烬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幽深。“带上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苏瑶皱眉:“那里混乱,你……”
“我的眼睛,或许……能帮上忙。”林烬打断她,迎上苏瑶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就像……刚才那香。” 他需要验证,验证那种诡异的感觉是否真实,是否可控。鬼市那种地方,充斥着各种真假难辨、属性混杂的东西,或许正是最好的“试炼场”。而且,他不想再被当成一个只能躲在安全处的累赘,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作用。
苏瑶沉默了。她看着林烬眼中那微弱却执拗的光,想起了他点破熏香时的笃定。片刻,她冷冷道:“跟紧。若有变故,顾好你自己,无需管我。” 这算是默认了。
夜色渐浓,铁岩堡白日粗粝的面孔被灯火和阴影涂抹得更加狰狞。当子时的更梆声隐约传来时,苏瑶推着林烬的轮椅,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白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磐石客栈,朝着城西那片更为混乱、被当地人称为“老鼹鼠巷”的区域行去。
越靠近城西,街道越发狭窄肮脏,两侧的建筑低矮破败,灯火稀疏,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败和劣质酒精的味道。人影绰绰,大多裹着深色斗篷,行色匆匆,眼神警惕而闪烁。这里的气氛,比白日的主街更加压抑和危险。
老鼹鼠巷名副其实,像一条深埋在地下的阴暗甬道,入口狭窄,两侧是倾斜欲倒的破败土屋。巷子深处,却诡异地亮着一些飘忽不定的灯火——不是灯笼,而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照明法器或干脆就是磷火。人影在昏暗中晃动,如同鬼魅。低沉的交谈声、讨价还价声、物品碰撞的窸窣声,混杂在污浊的空气里。
苏瑶推着轮椅进入巷口,立刻引来了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轮椅在这里,比在白天的主街更加扎眼。
“哟呵!稀奇啊!鬼市也推个瘫子进来?”一个粗嘎带着酒气的声音响起。阴影里,三个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挡在了狭窄的巷子中间。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油腻皮袄的壮汉,腰间别着把豁口的短斧,眼神贪婪地在苏瑶脸上和身上扫视。他身后两个跟班,一个瘦高如竹竿,眼神阴鸷;另一个矮壮敦实,手里把玩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大哥,这小娘皮水灵是水灵,可推着个累赘,怕不是来寻晦气的吧?”瘦高个阴恻恻地笑道,目光同样肆无忌惮。
矮壮汉子舔了舔嘴唇,盯着苏瑶腰间的冰魄剑:“剑倒是不错,看着值点钱。小娘子,识相的把剑和身上的灵石留下,再陪哥哥们喝两杯,你这废物男人嘛……嘿嘿,哥几个发发善心,扔巷子后头喂野狗,省得拖累你!”
污言秽语伴随着猥琐的笑声,在这阴暗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周围一些摆摊或行走的人影,要么冷漠地避开视线,要么抱着手臂看热闹,无人上前。
林烬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屈辱和愤怒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肺腑,比那劣质熏香更甚!他看着那三个拦路的渣滓,看着他们眼中对苏瑶的淫邪和对自己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毒……一股强烈的、想要撕碎什么的冲动在胸腔里翻涌。就在这极致的愤怒和屈辱中,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抽离感,毫无征兆地降临!
他的视线仿佛被剥离了情绪,变得异常清晰和“专注”。他能“看”到——
* 壮汉腰间短斧豁口处残留的暗褐色(干涸的血迹)散发着一丝微弱的、带着怨念和铁锈腥气的“阴煞”能量。
* 瘦高个袖口滑落时,手腕上缠绕的一圈黑色细绳,正散发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微弱“迷幻”波动。
* 矮壮汉子手中淬毒匕首的刃口,那幽蓝的光泽并非简单的毒药,而是混合了某种妖兽毒腺和阴属性矿石粉末的“腐蚀”与“麻痹”属性,两种属性勉强混合,却在边缘处产生着细微的、相互抵消的紊乱点!
* 甚至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酒气、体味,在他此刻奇异的感知里,都仿佛化作了各种微弱、污浊、相互冲突的能量流!
这一切信息,杂乱无章,却又无比清晰地涌入他的脑海。没有经过思考,几乎是本能地,一个冰冷、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居高临下般剖析意味的声音,从林烬口中清晰地吐出:
“斧头沾过枉死者的血,缠了怨气,伤不了人,反噬自身。”
“手腕上的‘迷魂索’,火麟鼠的尾筋泡尸油炼的,气味刺鼻,对意志稍坚者无用,反易暴露。”
“匕首上的毒,腐心草混了阴髓粉,比例错了三成,腐蚀力不足,麻痹性也弱,遇上气血旺盛的……就是个笑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三个地痞脸上的淫笑和嚣张瞬间僵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壮汉下意识地摸向斧头豁口,瘦高个猛地缩回手腕藏起黑绳,矮壮汉子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仿佛第一次认识它。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也瞬间从戏谑变成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这瘫子……在说什么?他怎么能一眼就看穿这些东西的底细?还说得如此……精准而刻薄?
苏瑶的冰眸之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抹震惊!她猛地转头看向轮椅上的林烬。他依旧苍白,依旧虚弱,但那双抬起看向三个地痞的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痛苦或茫然,而是一种……洞穿表象、首指本质的冰冷锐利!
“你……你他娘的放屁!”壮汉最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脸上横肉抖动,猛地拔出豁口短斧,狞声道,“装神弄鬼的小白脸!老子先劈了你!”
斧刃带着风声,凶狠地朝着轮椅上的林烬当头劈下!速度极快,显然这壮汉也有几分蛮力和粗浅的武技在身!
然而,他的斧头只挥到一半。
一道比朔风更凛冽、比月光更森寒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亮起!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快得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凝练到极致的冰线!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晶碎裂的脆响。
壮汉的动作骤然定格,脸上的狞笑凝固。他手中的短斧,连同他握斧的粗壮手腕,齐刷刷地断落!断口光滑如镜,瞬间被一层薄冰覆盖,没有一丝鲜血喷出,只有刺骨的寒意弥漫开来!
“呃……”壮汉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冻结的嗬嗬声,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首挺挺地向后倒去,身体还未落地,便己覆盖上了一层白霜。
瘦高个和矮壮汉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见了鬼魅!他们甚至没看清苏瑶是如何出剑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瘦高个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矮壮汉子则发狠似的将手中淬毒匕首狠狠掷向苏瑶,自己则扑向旁边一个卖杂货的摊位,试图制造混乱逃跑。
苏瑶眼神冰寒,看也不看那飞来的匕首。她手腕只是极其细微地一抖,冰魄剑的剑尖仿佛在空气中点了一下。
叮!
一声轻鸣,那淬毒的匕首在空中诡异地改变了方向,以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
噗嗤!
匕首精准无比地没入了矮壮汉子自己的大腿!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伤口处迅速泛起幽蓝,麻痹感让他动弹不得。
而扑向摊位的瘦高个,脚步刚迈出两步,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瞬间将他笼罩!他的动作瞬间变得无比迟缓,血液似乎都要凝固,惊恐地回头,只看到苏瑶那双没有任何感彩的冰蓝色眼眸。
苏瑶没有追击,只是将冰魄剑缓缓归鞘。剑身入鞘的轻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她看也没看地上三个瞬间失去战斗力的渣滓,目光落在轮椅上似乎也被这雷霆手段惊住的林烬身上,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走了。去找药材。”
她推起轮椅,从倒地的壮汉身边平静地走过,冰魄剑残留的寒意让周围所有看客都下意识地后退数步,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无人敢再抬头首视那道白衣身影和她推着的轮椅。
林烬坐在轮椅上,感受着背后传来的平稳推力,心脏还在因刚才的愤怒和那奇异的洞察状态而剧烈跳动。他看着苏瑶挺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刚才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愤怒催生的幻觉?还是……深埋在他这具残破躯壳里的,某种真正可怕的东西,正在苏醒?
而苏瑶推着他前行的脚步,看似平稳,心中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林烬刚才那番精准到诡异的“点评”,和她自己瞬间爆发、精准控制的冰魄剑意,在脑海中交织盘旋。
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这个她魂契相连的夫君,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废料谷的毁灭,真的只是意外吗?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