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开始频繁地往返于魔宫和锁魂塔之间。有时带回魔界的卷宗，就在暖棚的竹桌旁处理，南寻坐在桃花树下看书，偶尔抬头，会看到他对着公文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和当年李渡算豆腐账时一模一样。
他处理公务时很专注，黑色的魔气在指尖流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只要南寻轻轻咳嗽一声，他就会立刻抬头，眼里的凌厉瞬间化成温柔：“怎么了？冷吗？”
这天，他带来了一面铜镜。镜面是用轮回镜的核心碎片打磨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金光，映出的影像比普通镜子清晰百倍。
“这是……”南寻的指尖刚碰到镜面，就看到里面闪过江南的青石板路。
“能看到最真实的过去。”北渡的声音有些低，“那些被我们遗忘的细节，它都记得。”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不想看，我们就不看。”
南寻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她想知道，那些被恨意模糊的记忆里，到底藏着多少被忽略的温柔。
镜面亮起时，江南的春光汹涌而出。
画面里是个清晨，李渡蹲在豆腐坊前磨豆浆，石磨吱呀作响，他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却每隔片刻就回头看一眼对面的绣坊。阿寻坐在门口的竹凳上绣花，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她发间撒下金斑。看到李渡回头，她会举起手里的帕子晃一晃，帕子上的桃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阿寻姐姐，今天的豆浆放了新采的莲子！”李渡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磨盘转得更快了。
“知道了，”阿寻的笑声像风铃，“晚上给你留了莲子糕，放了双倍糖。”
南寻的指尖抚过镜面，仿佛能触到那阳光的温度。她忘了，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过，亲密到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李渡磨豆浆时总爱多放半勺糖，因为阿寻说过喜欢甜一点；阿寻绣花时总爱在袖口藏块糖，因为李渡说过磨豆浆会饿。
镜面一转，画面变成了洪水夜。李渡背着阿寻在齐腰深的水里跋涉，浪头一次次打过来，他把阿寻抱得更紧，嘴里不停念叨：“别怕，阿寻姐姐，我认得路，前面就是山神庙。”
阿寻趴在他背上，泪水混着雨水淌进他的衣领：“李渡，放我下来吧，你太累了。”
“不累！”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是男人，要保护你！等洪水退了，我就娶你，让你天天吃桃花糕，穿新衣裳，再也不用受苦！”
南寻的呼吸猛地一滞。她记得这句誓言，却忘了少年说这话时，脚下被石头绊倒，却死死护住她，自己膝盖磕出了血；忘了他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说自己不饿；忘了他在山神庙里，用体温给她暖冻僵的脚。
画面再转，是北渡在魔界祭坛觉醒的那一天。他捂着心口跪在地上，李渡的记忆像潮水般涌入脑海，疼得他浑身抽搐，黑色的魔气不受控制地暴涨，震碎了周围的石柱。当他看到洪水退去后，阿寻站在废墟里哭喊“李渡”的样子，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玄袍被魔气撑裂，眼底只剩下猩红。
“找到她！”他对属下嘶吼，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翻遍三界，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南寻看着镜中那个状若疯魔的魔主，突然想起三百年前，他把她带回锁魂塔的那个夜晚。她发着高烧，嘴里胡乱喊着“爹”和“李渡”，他守在床边，用自己的魔气一点点梳理她紊乱的仙力，黑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却始终没松开她的手。
“看到了？”北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李渡的疼，北渡的怕，从来都一样。”
南寻猛地合上镜面，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看着北渡，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和痛苦，突然分不清自己恨的是谁——是那个带兵踏破南天门的魔主，还是那个在洪水里拼死护着阿寻的少年？
“别再让我看这些。”她站起身，转身走向屏风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怕再看下去，三百年筑起的恨意高墙，会在这些温柔的细节里，轰然倒塌。
北渡没有追，只是默默地收起铜镜。他知道，让她接受这一切很难。三百年的仇恨不是冰雪，晒晒太阳就能融化，可他愿意等——等她看清，无论是李渡还是北渡，爱她的心，从来都没变过。
屏风后的南寻靠在墙上，手捂着心口。那里跳得又快又重，一半是对魔主的恨，一半是对少年的念，像两团纠缠的火焰，烧得她快要窒息。
暖棚里的桃花还在开，花瓣落在铜镜上，像一封封写了一半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