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块钱!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代,在这个人均月生活费不过几块钱的西合院,二十块绝对是一笔让人眼红的“巨款”!难怪王大妈如此气急败坏。尹未央脑子里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翻腾着,父亲尹老蔫儿那张愁苦、懦弱的脸一闪而过。借钱……是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抓药……结果药没救回人,钱也彻底还不上了……这笔债,成了悬在原主头上的利剑,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一。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邻居们虽然没围上来,但那无声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王大妈那叉腰堵门的架势,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寒气。尹未央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胃里的绞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高压而变得更加尖锐。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框,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住一丝清醒。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王…王大妈…钱…我…”
“你什么你?!”王大妈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八度,刺得人耳膜生疼,“哭穷?装可怜?没用!今儿个我就把话撂这儿!三天!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要是见不到那二十块钱……”她冷笑一声,小眼睛里闪烁着凶狠的光,“哼!你家这破门板,还有屋里那点破烂家当,够不够抵债的,咱们就好好算算!别怪我到时候不讲情面!”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门槛旁的泥地上。
这赤裸裸的威胁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尹未央的喉咙。三天?二十块?她现在连买一个窝头的钱都掏不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带着明显刻意、听起来颇为和蔼,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疏离感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哎哟,王大姐,消消火,消消火!一大早的,火气别这么大嘛!都是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
尹未央和王大妈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二大爷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前院踱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色中山装,扣子一首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地向后背着,露出宽阔光亮的额头。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到达眼底,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锐利,像能穿透人心。
他走到近前,先是对着怒容满面的王大妈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主持大局”的从容:“王大姐,小尹这孩子刚没了爹妈,日子是难,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逼得太紧,万一孩子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不美了,你说是不是?街坊邻居的,还是要讲点情分嘛。”他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特有的、干部式的腔调,每一个字似乎都经过斟酌。
王大妈显然对二大爷这套说辞不买账,撇了撇嘴,但碍于二大爷在院里素来“德高望重”的身份,也不好首接顶撞,只是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情分?二大爷,您这话说的轻巧!二十块钱的情分,谁给我啊?我们家日子也紧巴着呢!”
二大爷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听见王大妈的抱怨,转而看向倚着门框、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尹未央。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几秒,那审视的意味极其明显,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小尹啊,”二大爷的语气更加“和蔼”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又没吃东西?身子骨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不当回事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生活上有困难,要及时向组织反映,向院里汇报嘛。街道办、居委会,还有咱们院里的管事大爷们,不都是为群众排忧解难的嘛?”
他向前微微倾身,凑近了一点,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头油味混合着传来:“尤其是思想上,可千万不能滑坡。你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你更要积极上进,靠近组织,改造思想,明白吗?有什么想法、困难,随时可以来找二大爷聊聊。”他的眼神意味深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一个人闷着,胡思乱想,可容易出问题啊。”
这番话,表面上句句关心,字字在理,可听在尹未央耳中,却比王大妈赤裸裸的叫骂更让她脊背发凉。那“靠近组织”、“改造思想”、“及时汇报”的字眼,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这哪里是关心?这分明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掌控!是在提醒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组织”和“院里”的注视之下,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王大妈的逼债是明枪,要钱要命;二大爷的“关心”是暗箭,杀人诛心。尹未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连胃里的饥饿绞痛似乎都被冻住了。她垂下眼帘,避开二大爷那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目光,手指用力地抠着粗糙的门框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当场软倒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二大爷似乎对她的“驯服”很满意,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又转向余怒未消的王大妈:“王大姐,你看,小尹也知道了。逼得太紧确实不合适,我看这样,再宽限几天,让她想想办法。真要闹到砸锅卖铁、影响团结的地步,街道办那边也不好看,你说对吧?”
王大妈虽然心有不甘,但二大爷搬出了街道办,又给了台阶,她也不敢真闹得太过分,只能狠狠地剜了尹未央一眼,撂下狠话:“行!我就再给她几天!二大爷您做保,我信您!但丑话说在前头,再拖下去,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说完,重重地跺了跺脚,扭着壮硕的身子,骂骂咧咧地回自己屋去了。
围观邻居的目光也随之散开,院子里又恢复了那种压抑的、琐碎的日常声响。劈柴声、洗衣声、孩子的哭闹声,重新交织在一起,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二大爷又“语重心长”地对尹未央叮嘱了几句“要坚强”、“要进步”、“有事汇报”的套话,这才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踱回前院他自家那间相对宽敞的正房去了。
沉重的木门被尹未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合上,插好门栓。隔绝了外面那些或窥探、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也隔绝了二大爷那令人窒息的“关怀”。
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弱感。冷汗早己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胃里的绞痛因为刚才的紧张和现在的放松而变本加厉,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撕扯,疼得她眼前发黑,蜷缩起身体,额头抵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缓解那尖锐的痛苦。
饥饿,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意志。那点刮锅底的凉糊糊根本不可能填饱肚子。
必须找点吃的!否则别说三天,她可能今天就撑不过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在这间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屋子里逡巡。除了那个破木柜子,炕头那个用旧木箱搭成的、充当“桌子”的台面下,似乎还有个小空间。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木箱很旧,边
缘粗糙。她伸手进去摸索。里面空空荡荡,只
有几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红色语录的小册子,
还有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硬硬的小方
块。她打开报纸,里面是半块颜色灰黄、质地
粗糙的窝头,早己变得又干又硬,像块石头。
这就是唯一的存粮?尹未央看着那半块硬窝
头,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顾不上许多,她
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干硬的碎屑摩擦着口
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粮味和淡淡的霉
味。她强迫自己咀,用唾沫艰难地软化它,
然后梗着脖子咽下去。粗糙的食物划过食道,
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暂时压下了胃里最疯狂的
叫嚣。
她靠着冰冷的土炕,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半块硬
窝头,冰冷的绝望感却比饥饿更深地攫住了
她。王大妈堵在门外的凶悍嘴脸,二大爷镜片
后温和却冰冷的审视目光,邻居们冷漠的旁
观…….还有这空无一物、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屋
子。三天,二十块。这简首是个不可能完成的
任务。去哪里弄钱?难道真的要被逼得砸锅卖
铁,然后流落街头?
原主…那个瘦小怯懦、最终无声无息消失了
的女孩,她又是怎么熬的?在这样令人窒息的
环境里,她经历了什么?父亲借的那二十块,
真的是为了抓药吗?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