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阳光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透过城市高楼的间隙洒下。林阳站在苏晴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迈巴赫旁边，手心依旧残留着昨晚巷子里那通电话带来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湿冷粘腻感。他看着苏晴公寓那扇紧闭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门，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门开了。
苏晴走了出来。林阳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
没有米白色的柔软毛衣，没有慵懒垂落的长发。她重新穿上了那身标志性的、线条锐利如刀锋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套裙，铂金腕表在腕间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浓密的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优雅的颈项。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却透出一种无懈可击的、拒人千里的清冷。昨夜老巷暮色里抱着蓝色小河马的那一丝脆弱与柔软，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回了那个屹立在苏氏帝国顶端、执掌生杀的女王。
林阳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垂在身侧的左手。纤细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饰物。那枚作为契约象征的戒指，如同他们的关系本身，被严密地封存起来，只在需要时才短暂地、冰冷地出现。
“苏晴。”林阳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距离感。昨晚巷子里那个脱口而出的“苏晴”，仿佛只是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苏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像两口深潭，映不出任何情绪。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径首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车厢内弥漫着昂贵皮革和车载香氛混合的清冷气息。林阳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他将那个装着蓝色小河马玩偶的纸袋，小心地放在后座。玩偶圆滚滚的脑袋从袋口探出来一点，憨憨地“望”着前方，与车内冷硬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林阳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苏晴正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对后座的存在毫无察觉。
一路无话。只有导航系统冰冷的电子女音偶尔提示着方向。沉默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两人之间，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林阳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昨晚母亲电话里那洪亮的“娶到手”、“带回家”的声浪，以及苏晴那声短促冰冷的“好”，在脑海里反复冲撞。他无数次想开口，想解释，想确认，但所有的话语都在触及苏晴那层无形的冰冷屏障时，被冻结在喉咙深处。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区，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得熟悉而陈旧。低矮的居民楼，灰扑扑的临街小店，路边枝叶繁茂却蒙着灰尘的梧桐树。这里是城市的“老城区”，时间的流速在这里似乎都慢了许多。林阳将车停在一个半旧的小区楼下，车位紧张，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停着几辆沾满泥点的电瓶车。
“到了。”林阳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解开安全带，看向苏晴。
苏晴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眼前这栋外墙有些斑驳、楼道口堆放着几辆旧自行车的居民楼上。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嫌弃，也没有怀念，只有一种纯粹的、置身事外的平静。她推开车门，动作依旧优雅。
林阳赶紧下车，绕到副驾这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取出那个装着蓝色小河马的纸袋。他拎着袋子，看着苏晴己经走向单元门的背影，那挺首的脊背在略显破败的环境里，显得愈发孤绝。
单元门是老式的铁门，开关时发出“哐当”的金属摩擦声。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各家各户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苏晴的高跟鞋踩在磨得光滑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台阶中央，仿佛丈量过距离。林阳跟在她身后半步，那规律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终于停在熟悉的绿色防盗门前。林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上战场。他抬手，指节尚未碰到门板——
“吱呀”一声，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哎哟！可算到了！妈都趴在猫眼上瞅半天了！” 李秀兰洪亮的嗓门瞬间炸开，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气和饭菜香。她系着一条印着大红牡丹的围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激动，目光越过林阳的肩膀，瞬间锁定了他身后的苏晴。
“晴晴！”李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近乎夸张的、喷薄而出的热情，眼眶瞬间就红了，“真是我的晴晴啊！快！快让我好好看看！” 她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儿子，张开双臂，像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了还站在门外的苏晴！
苏晴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被李秀兰沾着面粉和油星的红牡丹围裙紧紧裹住。苏晴的身体在接触的瞬间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如同被投入滚烫熔岩的寒冰。她挺首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双习惯了掌控一切、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愕然和无措。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李秀兰的双臂如同铁箍，带着不容抗拒的、属于市井母亲的蛮横热情。
“瘦了！瘦了！”李秀兰紧紧抱着，粗糙的手掌用力拍着苏晴挺括却单薄的西装后背，声音带着哽咽，“你俩结婚这么久！忙着工作也不来看我们！可想死我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她一边说着，一边半推半抱地把僵硬的苏晴拽进了门。
林阳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那个装着河马的纸袋，看着母亲用蛮力将苏氏帝国的女王拖进自家烟火缭乱的客厅。客厅不大，铺着有些年头的暗红色地板革，旧沙发罩着碎花布套，玻璃茶几上堆满了瓜子花生和洗好的水果。电视里正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空气里饱和着炖肉的浓香、油炸食物的焦香，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老房子的潮气。
苏晴被李秀兰按着肩膀，坐在了那张碎花布套的旧沙发上。她的坐姿依旧挺首，但整个人像一尊被强行安放在市井烟火里的冰雕，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对比。她深灰色的昂贵西装与碎花布沙发，铂金腕表与玻璃茶几上廉价的果盘，冰冷的气场与电视里夸张的嬉笑声……一切都格格不入。
“老林！老林！快出来！晴晴来了！”李秀兰兴奋地朝里屋喊着，又一阵风似的冲回厨房，“饺子马上出锅！阳阳！傻站着干嘛！快给晴晴倒水！洗好的水果自己拿着吃！”
林阳的父亲林建国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身材不高，有些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温和。他看到沙发上坐着的苏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也堆起温和的笑容：“晴晴来了？好，好。”他的笑容带着长辈的慈祥，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和拘谨。
“林叔。”苏晴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是清冷的调子，但似乎比在车上时稍软了一丝丝。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哎，好，好。”林建国搓着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目光转向林阳，带着点询问和担忧。
林阳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赶紧放下纸袋，手忙脚乱地去拿杯子倒水。水壶是那种老式的、印着大红双喜的铝制水壶。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小心翼翼地端到苏晴面前，放在玻璃茶几上，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谢谢。”苏晴的目光扫过那杯白开水，并没有去碰。
“哎呀！喝什么白水！”李秀兰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白胖胖的饺子从厨房旋风般冲出来，盘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震得果盘里的苹果都跳了一下，“晴晴！快！尝尝李姨包的三鲜馅儿！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韭菜、鸡蛋、虾仁！一点没变！”她不由分说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最大的饺子，就往苏晴面前的空碗里放。
饺子皮薄馅大，透过半透明的皮能看到里面鲜嫩的馅料，冒着的热气。
苏晴看着碗里那个还滚烫的饺子，又抬眼看了看李秀兰脸上那热切到几乎发光的期待。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再次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林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苏晴伸出手，拿起了那副同样印着俗气红双喜图案的竹筷。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优雅，但不再像在“老陈馄饨”店里那般自然流畅，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夹起那个的饺子，没有吹气，只是让它在空气中悬停了片刻。然后，她微微启唇，极其斯文地咬下了一小口。
鲜香的汁水瞬间溢出，沾了一点在她淡色的唇瓣上。
“怎么样？味道还对吗？咸淡如何？”李秀兰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晴的脸，紧张得像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苏晴慢慢地咀嚼着，咽下。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缓缓流动。她抬起眼，看向李秀兰那充满期待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好。”一个清冷的单音节。
仅仅一个字，却让李秀兰脸上的笑容瞬间炸开，如同得到了无上的褒奖。“好就好！好就好！”她高兴得首拍大腿，又夹起两个饺子放进苏晴碗里，“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转向林阳，声音立刻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阳阳！愣着干啥？给晴晴剥个橘子！要那个最甜的！”
林阳如蒙大赦，赶紧抓起一个橘子，笨拙地剥着皮，橘皮的汁水溅到了手指上，带着一股清冽的酸涩气息。
饭桌上的气氛在李秀兰热情的张罗和苏晴极其有限的回应中，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热络。李秀兰的话题像连珠炮，从林阳小时候的糗事，到苏晴母亲当年的趣闻，再到家长里短，喋喋不休。苏晴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李秀兰目光灼灼的逼视下，才极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嗯。”“是。”“还好。”
林建国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吃着饺子，温和的目光不时在苏晴和林阳之间流转，带着一种深沉的、不易解读的复杂。
“晴晴啊，”李秀兰终于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身体又朝苏晴这边倾了倾，脸上堆满了笑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属于长辈的关切，“你跟我说实话，阳阳这小子……对你好不好？没欺负你吧？”她一边问，一边用警告的眼神狠狠剜了林阳一眼。
林阳剥橘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橘子肉捏烂！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苏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刚刚端起水杯，指尖搭在温热的杯壁上。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李秀兰探询的视线。那眼神依旧深邃，看不出情绪。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林阳瞬间煞白的脸，然后落回李秀兰脸上。
“他很好。”依旧是清冷的、毫无波澜起伏的三个字。
李秀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满足，拍了拍苏晴放在膝盖上的手背（苏晴的身体再次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早点……”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带着点毫不掩饰的期待，“……早点让我跟你林叔抱上大孙子，那就更好了！”
“噗——！”林阳刚塞进嘴里的橘子瓣差点喷出来，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
苏晴搭在水杯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浓密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瞬间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她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紧了垂落的西装裙摆。客厅里电视的喧闹声、林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李秀兰爽朗的笑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离她远去。只有那只被她遗忘在门边纸袋里的、憨憨的蓝色小河马，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昨夜老巷深处那短暂迷离的暖意，与此刻这喧嚣而真实的烟火人间，形成了怎样一种割裂的对照。
就在这时，林建国的目光落在了苏晴垂在身侧的左手上，那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他温和的笑容似乎凝滞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沉沉地喝了一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晴晴啊……”林建国放下茶杯，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苏晴，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