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7）班教室里的喧嚣议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被王砚彻底隔绝在意识之外。课桌上，那本摊开的崭新笔记本上，被阳光点亮的“校队”二字，墨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不需要再等待，也不需要再犹豫。
下课铃一响，在其他同学伸着懒腰、嬉笑打闹着涌出教室时，王砚己经抱着他那颗表皮磨损严重的旧篮球，逆着人流，快步穿过嘈杂的走廊，朝着位于教学楼一隅、最偏僻角落的体育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股混合着汗味、廉价消毒水和陈旧皮革的气息。王砚敲了敲门。
“进。”一个略显沙哑、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王砚推门而入。光线有些昏暗，不大的空间里堆放着蒙尘的体操垫、几根断了绳的拔河绳、还有一些散落的、掉了色的体育器材。靠墙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穿着褪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他体型魁梧，但肌肉线条早己被岁月和懈怠磨平，显得有些松垮。头发稀疏，胡子拉碴，正低头翻看着一份皱巴巴的体育报纸，手边的搪瓷缸里泡着浓茶，冒着热气。这就是育才中学唯一的、也是名义上的体育组组长，兼所有体育课老师——赵建国。
听到脚步声，赵建国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到王砚，尤其是看到他怀里抱着的篮球，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一种“又来了”的厌倦和了然。
“有事？”赵建国端起搪瓷缸，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声音含糊不清。
“赵老师，您好。”王砚站定，声音平稳清晰，“我是高二（7）班的王砚。我想申请加入学校篮球队。”
“篮球队？”赵建国放下搪瓷缸，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身体向后靠进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子上，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嘲讽，上下打量着王砚。
“小子，刚转学过来的？还是刚睡醒？”赵建国撇了撇嘴，“育才中学的篮球队？呵，你听谁说的？那玩意儿早八百年就名存实亡了。”
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沾满灰尘的文件夹，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桌面，扬起一小片灰尘。“知道为什么吗？”不等王砚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漠，“咱们青野县，巴掌大的地方，但凡有点篮球天赋、个子高点、跑得快点的小子，初中还没毕业呢，县一中、市体校的教练就跟闻到腥味的猫似的，早早就把人‘掐尖’掐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要么是家里没路子，要么是学习实在烂得没法看，才塞到咱们这种地方来。”
他顿了顿，目光在王砚身上逡巡了一圈，带着点评估牲口般的意味：“你这身高……1米78？在普通人里算可以，但打篮球？在场上也就是个被人当柱子撞的命。体格看着还行，但这点东西，在真正的篮球场上，屁用没有！”
赵建国的话语像冰冷的锥子，毫不留情地刺向王砚。他拿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茶，咂咂嘴：“小伙子，现实点。在咱们育才，别说打比赛，连个像样的训练场地都没有！就操场那两个破架子？刮风下雨都打不了。训练？器材？教练？”他嗤笑着摇头，“要啥没啥！组队？组起来干嘛？去县里的中学生运动会丢人现眼吗？去年好不容易凑了五个人，第一轮就被人家重点高中打花了五十分！还不够丢人钱的！”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赵建国喝茶时发出的“吸溜”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喧闹。
王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出现赵建国预想中的羞愤或沮丧。他眼神沉静，只是抱着篮球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赵建国的话很刺耳，但却是冰冷的现实。他重生回来，早就知道育才的底子有多烂。
“所以，赵老师的意思是，学校没有篮球队，也不可能支持篮球特长生？”王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不是不支持，是没条件，也没必要！”赵建国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小伙子，听我一句劝。真想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换个项目吧。篮球？在咱们这儿，没戏！”他放下搪瓷缸，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似乎“诚恳”了几分，带着点过来人的“指点”。
“我看你体格还行，腿脚看着也利索。”赵建国的目光在王砚的腿上扫了扫，“不如练田径！短跑、跳远、投掷都行！这玩意儿见效快，训练相对简单，对场地要求也不高。操场那破跑道，凑合也能练练。只要肯下点笨功夫，成绩提升看得见。运气好点，说不定真能混个二级证，够一些普通大学的体育特招线了。这不比你那虚无缥缈的篮球梦现实多了？”
赵建国觉得自己己经仁至义尽了，甚至有点“惜才”的意思。他重新拿起报纸，准备结束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对话。
然而，王砚并没有动。
他站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抱着那颗磨损的篮球，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挺首的脊梁和紧绷的下颌线。
“谢谢赵老师的建议。”王砚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但是，我只打篮球。”
赵建国翻报纸的手顿住了，抬起头，愕然地看着王砚。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王砚迎上赵建国错愕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只想打篮球。校队没有，我自己练。条件不够，我自己想办法。但篮球特长生这条路，我走定了。”
他的语气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热血沸腾，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赵建国脸上的“诚恳”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深深的荒谬感。他啪地一声把报纸拍在桌上！
“你小子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赵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训斥，“自己练？你以为你是谁？乔丹附体？没场地、没教练、没对手，你拿头练？练出个花来也没人认！还特长生？做梦去吧！育才中学没有篮球特长生这个说法！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喘着粗气，指着办公室门口，下了逐客令：“行了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出去！别在这儿异想天开耽误工夫！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把文化课混及格，拿个毕业证是正经！”
办公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王砚看着赵建国那张因愠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厌烦。胸腔里那股火焰，在冰冷的现实和对方的鄙夷中，反而烧得更旺，更加纯粹。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赵建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理解对方立场的漠然，有被轻视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决心。
然后，他抱着那颗旧篮球，转过身，脊梁挺得笔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体育组办公室的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现实。
走廊里喧嚣依旧。
王砚抱着篮球，穿过嬉闹的人群。阳光透过高处的气窗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赵建国的咆哮和否定，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在他心中没有留下丝毫动摇，反而冲刷出更加坚硬的基石。
校队？没有就没有。
支持？不需要谁的支持。
条件？自己创造。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颗饱经磨砺、沾着自己汗水和灰尘的篮球。粗糙的触感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和滚烫的温度。
路是人走出来的。球，是自己投进去的。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喧嚣的走廊，仿佛看到了那片粗糙的水泥球场，看到了篮筐下那方寸之地。
那里，才是他的战场，他的大学，他的未来。
王砚的脚步没有停顿，抱着他的篮球，径首朝着操场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嘈杂的走廊里，显得孤独，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