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愿以身试毒！”
陆清漪嘶哑的呐喊如同濒死孤狼的长嗥，狠狠撞在椒兰殿冰冷的金柱上，激起一片死寂的回响。架着她的禁卫手臂一僵，连李淑妃捻着翡翠佛珠的手指都顿在半空。高公公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瞬间冻结，化作一丝惊疑。
以身试毒？这寒门贱婢……竟敢？！
“好！” 李淑妃眼中厉芒一闪，随即化为冰冷的算计，“本宫倒要看看，你这蛇蝎心肠，如何自证清白！来人！取羹！”
方才摔碎的玉盅残骸与猫尸己被宫人迅速清理，唯余金砖地面上一小片湿痕，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很快，另一名御膳房太监战战兢兢地捧来一盏新盛的雪蛤羹，置于殿中。羹色雪白，香气依旧醇厚，但在场众人眼中，这己无异于穿肠毒药。
陆清漪挣脱禁卫的钳制，踉跄一步站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与西肢百骸传来的寒意。目光扫过那盏新羹，又掠过李淑妃、高公公，最后落在那猫尸被拖走时留下的一小点暗红血渍上。她缓缓抬手，伸向发髻。
指尖微颤，拔下的却并非簪钗，而是一枚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仅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药丸！药丸散发着一股极其清冽的甘草与老姜混合的辛香气味。
“此乃臣女自制的‘甘草姜丸’，”她声音沉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可护胃腑，暂缓毒力侵蚀。若此羹无毒，服之无碍；若羹中确含斑蝥剧毒，此丸可延缓毒性发作，容臣女……道明真相！”
她不再看任何人，仰头，将药丸含入口中。微苦辛辣的药气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紧接着，她端起那盏雪蛤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饮下最寻常的清水，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羹汤滑过喉咙，带着雪蛤特有的滑腻感，却掩不住那丝若有似无的、潜藏在醇香深处的……焦苦腥气！
“咕咚……”
吞咽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她身上，如同在看一个即将爆裂的毒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
一秒……两秒……三秒……
陆清漪闭目凝神，感受着体内的变化。甘草姜丸的药力在胃中化开，形成一层微弱的暖膜。然而，那羹汤入腹后，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霸道的灼热感，如同点燃的引线，正沿着经络血脉，悄然向上蔓延！
五息！仅仅五息！
一股剧烈的绞痛，如同烧红的铁钳猛地攫住了她的下腹！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尖锐，远超寻常腹痛！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呃……”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但身体却因剧痛而剧烈颤抖起来！她猛地捂住小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斑蝥毒！发作竟如此之快？！这……这绝不仅仅是斑蝥！斑蝥毒虽烈，但作用于肾腑，引发尿血绞痛，发作绝无这般迅猛！
“毒发了！”高公公尖利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娘娘！她撑不住了！快拿下……”
话音未落！
“噗——！”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沫，猛地从陆清漪口中喷出！溅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如同绽开一朵狰狞的血花！那血色……并非鲜红，而是暗沉发乌！
“啊！”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陆清漪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搅动、撕裂！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智！然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极其尖锐、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肠道的、前所未有的剧痛，猛地从腹中炸开！
“啊——！” 这一次，她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蜷缩着倒在地上！身体疯狂地抽搐、翻滚，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几乎要断裂！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官袍！
这……这不是斑蝥毒！斑蝥毒不会引发如此恐怖的、仿佛要将人从内部撕裂的肠绞痛！
是断肠草！混合了斑蝥粉的断肠草！斑蝥毒伤肾，断肠草烂肠！双毒叠加，发作迅猛，症状酷烈！
“快！按住她！” 周院判脸色剧变，急声喝道。
几名太监手忙脚乱地扑上去，试图按住疯狂挣扎的陆清漪。混乱中，她翻滚的身体撞翻了旁边一张矮几，茶具哗啦碎了一地！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瞬间！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借着人群的遮挡，极其迅捷地欺近陆清漪身侧！是萧珩！他不知何时己悄然潜入殿中角落！他脸色苍白如金纸，断臂处的布条己被鲜血浸透，显然伤势极重，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仅存的右手闪电般探出，在陆清漪因剧痛翻滚、衣袖被扯乱的刹那，将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用粗布缝制的、沾着点点暗褐色污渍的小布袋，精准地塞入了她因痛苦而微微张开的掌心！
入手微沉，带着泥土和……一丝极其熟悉的、浓烈到刺鼻的血腥气！
血竭粉！是济世堂后院找到的血竭粉残袋！
陆清漪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她猛地攥紧那小小的布袋，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却足以支撑她神智的痛感！
萧珩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塞入布袋后立刻抽身，身影重新隐入混乱人群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陆清漪掌心那枚小小的、带着萧珩体温和血腥气的布袋，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种！
“呃啊——！” 肠绞痛的又一次猛烈发作，让她几乎昏厥！她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扭曲成诡异的姿态。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那只紧攥着布袋的手，狠狠按向自己因翻滚而沾满冷汗和尘土的小腹！
借着身体的掩护，她沾着冷汗和泥土的手指，在粗布布袋上极其艰难地、颤抖地……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那是……一个变体的“济”字！与柳儿袖口印记一模一样！
做完这一切，她眼前彻底一黑，最后残留的听觉，是周院判急促的呼喊：“快！抬下去！灌甘草绿豆汤！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的冰海深处，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和嘈杂声才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层，模糊地传入耳中。
陆清漪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头顶是低矮、布满霉斑和蛛网的灰黑色石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血腥、汗臭、排泄物和劣质草席腐烂的恶臭。身下是冰冷潮湿、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石板。唯一的光源，是高处墙壁上一个碗口大小的、嵌着粗铁栏的气窗。惨淡的月光如同吝啬的鬼眼，从铁栏缝隙中漏下，在地面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诏狱。
她真的被丢进了这座人间炼狱。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内尚未平息的、如同钝刀刮擦般的余痛。喉咙干裂灼痛，如同被炭火燎过。她尝试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掌心那枚依旧紧攥着的、粗粝的布袋。萧珩塞给她的血竭粉残袋还在！
她强撑着支起上半身，靠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她摊开掌心。小小的布袋沾满了她掌心的冷汗和污迹，但布袋一角，她用指甲蘸着冷汗和泥土画下的那个歪扭的“济”字印记，依旧隐约可辨。
济世堂！柳儿！高公公！
还有……那混合了斑蝥与断肠草的剧毒！
线索如同破碎的琉璃碎片，在她剧痛未消的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假孕……血竭粉……红芍药花粉……雪蛤羹……斑蝥断肠草……济世堂……柳儿袖口印记……高公公的指证……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冰冷的黑暗中逐渐显现。
她需要证据！证明那毒羹中的断肠草是事后添加！证明她的推断！
她挣扎着，从怀中摸索出那支从不离身的银针。针尖在月光下闪着寒芒。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在身下那片霉烂的稻草中摸索，终于找到一小片还算平整、未被污秽浸透的草席边缘。
指尖因虚弱和寒冷而颤抖，但她握针的手却异常稳定。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腹内翻搅的余痛，开始在粗糙的草席边缘，以银针为笔，极其艰难地刻画起来。
不是写字，而是……画图！推演脉象数据！
她回忆着刘贵妃的脉象特征，回忆着血竭粉伪造滑脉的时辰规律，回忆着自己饮毒后那截然不同的、迅猛爆发的肠绞痛症状……
子时脉浮……丑时滑甚……寅时涩显……卯时洪数……
斑蝥毒，肾绞痛，尿血，迟发……
断肠草，肠如刀绞，立发……
银针在草席上划出细微的痕迹，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笔都耗尽心力，汗水混着冷汗，从她苍白的额角滑落，滴在草席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月光缓缓移动，从她的脚边爬上了膝盖。
突然！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从牢房甬道深处传来。声音嘶哑浑浊，带着浓重的痰音，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是那个看守她的老典狱官！他佝偻着背，提着一盏昏黄摇曳的气死风灯，正沿着甬道缓缓巡夜。他咳得厉害，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当他蹒跚着走过陆清漪牢房门口时，借着那昏黄的灯光，陆清漪清晰地看到——
他捂着嘴的、枯瘦如柴的手指缝间，随着剧烈的咳嗽，竟渗出几缕……极其粘稠、泛着诡异绿光的浓痰！
绿痰？！！
陆清漪瞳孔骤然收缩！
《寒症手札·避瘟篇》残页上，父亲陆明远曾以朱笔批注：“大疫将起，其症初咳，痰现青绿，如腐草凝脂，其气腥秽，触之……必染！”
青州瘟疫！卷首撕走的“避瘟篇”！上官宏那句“青州旧账该清了”的警告！
寒意，比诏狱的石壁更加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老典狱官似乎咳得太过剧烈，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气死风灯脱手飞出！
“哐当！”
灯盏砸在陆清漪牢房外的铁栅栏上，灯油泼溅！昏黄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栅栏旁堆积的、一小片干燥的霉烂草屑！
火光骤起！虽然微弱，却将陆清漪牢房内的一切瞬间照亮！
也照亮了她身下草席边缘，那一片以银针刻画出的、密密麻麻的脉象推演符号与数据！
老典狱官被火光惊得后退一步，浑浊的老眼下意识地望向牢内——
他的目光，猝然撞上了草席上那片在火光中清晰无比的刻痕！
陆清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老典狱官只是极其短暂地愣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那光芒里，有惊愕，有怜悯，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随即，他便猛地低下头，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对那火光和草席上的刻痕视若无睹，踉跄着、逃也似地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没入甬道深处的黑暗里。
火光很快被闻声赶来的狱卒扑灭。牢房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那盏摔坏的灯笼残骸在栅栏外冒着缕缕青烟。
陆清漪背靠冰冷的石壁，剧烈喘息。掌心紧攥着那枚血竭粉布袋，指尖深深陷入粗粝的布料中。草席上，月光重新笼罩了那片推演刻痕，如同覆盖上一层冰冷的霜。
典狱官的绿痰……青州瘟疫……
还有他离去时那复杂难辨的一瞥……
这死寂的天牢深处，似乎隐藏着比剧毒更致命的……风暴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