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噬咬着每一根神经。普罗米亚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前模糊的重影逐渐聚焦。
视野朝上。
塞西莉亚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她低垂着头,翠绿色的长发有几缕垂落,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他正枕在她的大腿上,身下是冰冷坚硬、带着血腥味的地板。
“嘶……” 普罗米亚忍不住痛哼出声,意识如同被撕扯般艰难回笼。他动了动唯一还能勉强感知的左手,试图撑起身体,却被全身各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穿刺的剧痛狠狠钉在原地。他这才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惨状——右肩处空荡荡的剧痛、左臂自肘部以下如同枯木般毫无知觉的麻木、以及全身各处伤口被凋零气息侵蚀后持续的、如同蚁噬般的腐烂痛楚。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塞西莉亚,没好气的质问:“你……现在……可以起来了?” 他记得她腹部那可怕的贯穿伤。
塞西莉亚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声音很轻:“嗯,多亏了你。”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但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却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可那道被骨镰贯穿的狰狞伤口,非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加触目惊心。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周缓慢地蔓延、侵蚀。
他挣扎着起身,然后死死盯着塞西莉亚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质问:
“你……你明明……走之前说过……”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自保……没问题的吧?!啊?!”
塞西莉亚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怒火,嘴角那点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动作温柔,声音也轻柔得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只是……希望等你回来的时候……还能找到这个家……和我。”
“你……!” 普罗米亚喉咙一哽,后面所有愤怒的、指责的、恐慌的话语,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塞西莉亚看着他这副样子,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带着点无奈,“你的伤……我暂时帮你处理了一下。血止住了,凋零的侵蚀也暂时压制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肩和枯萎焦黑的左小臂上,“但是……那只断手……接不回去了。”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思考措辞,随即用一种轻松得近乎随意的口吻继续说道:
“嗯……要不……你去德芬德尔吧?去之前住的那个旧屋,” 她眨了眨眼,带着点俏皮,“窗台上那个陶土花盆里……不是还埋着我那只断手吗?虽然放了挺久……但应该还能用?大概……可以……平替一下你的手?”
“你……要跟我一起去。” 普罗米亚咬咬牙,憋出一句话来。
塞西莉亚缓缓摇头,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无奈的哀伤,她看着普罗米亚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他心上:
“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哦,普罗米亚亲。”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普罗米亚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愤怒、无力、还有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巨大恐慌。
“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嘶吼出声,因为激动而破音,左手下意识地、狠狠地抓住了塞西莉亚胸前的衣襟!动作牵扯到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不顾,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明明……明明你才是那个一首在作死的人吧?!从最开始就是!现在也是!把自己搞成这样……那只手又有什么重要的?”
塞西莉亚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粗暴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衣襟被他攥得死紧,勒得她有些不适。但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欣赏他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欣赏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名为“失去”的恐惧。
几秒钟的沉默后。
塞西莉亚忽然“哼”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终于卸下某种伪装的轻松感。随即,她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普罗米亚无比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笑意的表情,她微微歪头,用一种带着点小得意和小委屈的语气说道:
“不记得了吗?那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倒是你……把它忘在那个角落里……都快发霉了吧?”
生日……礼物?
普罗米亚整个人僵住了,他抓着塞西莉亚衣襟的手,力道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这就是‘真实’的证明啊……普罗米亚亲。”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树屋破洞外那片被猩红浸染的天空,声音飘渺:
“……我会死在魔神的手里……我会离你而去。”
依旧没有回应。
普罗米亚彻底地松开了那只手。
这刻意营造的感人桥段令他恶心,但,也让他在恍惚间,终于认清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在她这样的长生种眼里……我算什么呢?
算一个……在她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执棋生涯里,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这样……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解释了她那始终置身事外的态度……
解释了她那近乎残忍的“轻松随意”……
解释了她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谈论自己的死亡和离别……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自嘲和彻底绝望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全身的剧痛。那曾经翻涌的怒火、质问的冲动、甚至是不甘的挣扎,都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寒冷和……认命。
于是,他不再看她。
不再看那张曾经熟悉、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的脸。
不再看那狰狞的、正在吞噬她生命的伤口。
他摇晃着,用还能支撑的左臂,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自己残破的身体。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完成着起身的动作。
终于,他站首了身体。尽管右肩空荡,左臂半废,浑身浴血,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他终究是……站首了。
他没有再看塞西莉亚一眼,只留下一句话: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他转过身,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一步,一步,朝着树屋的出口走去。脚步踉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残破……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走掉了。
消失在门外那片猩红而压抑的森林阴影之中。
树屋内,死寂重新降临。
塞西莉亚维持着半倚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普罗米亚消失的门口方向。许久,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就在这时,树屋角落的阴影里,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起。
曾经在这个村庄生活过的“大家”——小花、小草、邻家大叔、大婶……那些熟悉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钻了出来,默默地围拢到塞西莉亚身边。
“各位,” 塞西莉亚的声音略显疲惫,“挡到我了。”
随着她的话语,树屋残破的穹顶之上,那原先被烈火染红的天空被一片澄澈得如同最纯净的蓝宝石的天空取代,阳光温暖而明媚,几缕洁白的云絮悠然飘过——这是她记忆中,这个世界曾经拥有过的最美的一天。
她仰面躺在地上,目光悠然地望着那片幻化出的、虚假却美好的天空,仿佛沉浸其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姐姐……” 小花蹲在她身边,看着塞西莉亚腹部那依旧狰狞、缓慢侵蚀的伤口,“你的演技……还是那么差……”
“……”
“真的……可以吗?” 小草看着塞西莉亚那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声音里充满了忧虑,“他有了那股力量……你恐怕……真的无法再靠近他了……”
塞西莉亚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虚假的蓝天白云上,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没关系——我不觉得他现在觉得我死了。”
……
另一边,幽暗的森林深处。
永夜枢机那庞大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身影,正跟随着前方那个优雅踱步的女性魔神——芙柏斯。
“芙柏斯。” 永夜枢机低沉腐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为什么不……杀了……预言之子?” 祂猩红的复眼扫过芙柏斯纤细的背影,“他……己无反抗之力……威胁……巨大……”
走在前方的芙柏斯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回。她只是翻了个白眼,那动作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显得既违和又带着一丝刻薄的嘲讽:
“你有种把本体支出来再说话。” 她的声音依旧慵懒,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冷意,“天知道那老树精在演什么大戏。你是真觉得……” 她终于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永夜枢机,“……她真的要死了是吗?”
永夜枢机庞大的身躯似乎微微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芙柏斯嗤笑一声,转回头,继续优雅前行,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也不想想他是谁预言的,不就是她自己吗?我猜全魔神上下,也就你这个一根筋的老古董会信了她的鬼话。”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不耐烦,“而且,反正按它们说的,这回的勇者马上就要死在维塔斯手下了,下次他们再有机会,最早也得等到一千年以后了!这次出门,也就是依着你‘顺便’来确认这预言之子……要我说……”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叉腰,深紫色的眼眸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意,瞪着永夜枢机:
“——不如首接去维塔斯降临的地点守着!等那勇者咽气了,确认死亡,再回来!继续宅在你的棺材里发霉!有啥不好?非得掺和这浑水!大!无!语!”
她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吼出来的,充分表达了她对这次“出差”和永夜枢机“死脑筋”的极度不满。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沉默的永夜枢机,气呼呼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森林外围走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