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醉仙楼,雅间。
宿醉的滋味,像一团浸透了劣酒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塞满了段云深的脑袋。
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搅得那团棉絮在颅骨里来回翻腾,扯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鼻腔里,浓得化不开的廉价脂粉香和隔夜酒菜的酸腐气味混杂在一起,每一次吸气都是一种酷刑。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勉强掀开一丝缝隙,又被窗外肆无忌惮涌进来的惨白秋阳狠狠刺了一下,痛得他猛地闭紧,喉咙里滚过一声模糊的呻吟。
身下的锦褥早己被汗和不知名的污渍浸得湿冷滑腻,触感令人作呕。
他勉强翻了个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掏空的酸软。
西周一片狼藉,昨夜不知哪个堂兄随手甩下的外衫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地上还滚着几只空了的酒壶。
空气凝滞,弥漫着狂欢过后的死寂和颓败。
他撑着手臂,艰难地把自己从那张散发着甜腻腐败气息的床榻上拔起来。
脚步虚浮,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如同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
推开那扇雕花门,外面回廊的光线依旧刺眼,但至少那股子能把人腌入味的脂粉酒气淡了些许。
他扶着冰凉的廊柱,定了定神,喉咙干得冒火。
“水……”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一个龟公模样的身影不知从哪个角落幽灵般闪了出来,脸上堆着职业的假笑,眼神却飞快地在他身上溜了一圈,那点恭敬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段小爷醒啦?小的这就给您端醒酒汤来!”
段云深没应声,只疲惫地摆了摆手。龟公识趣地退下。他靠在柱子上,额角抵着冰冷光滑的木头,试图理清昨晚那团混沌的记忆。
可一段段画面闪过,却让他想起了以前从未被细细思量的细节。
堂兄们“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带他去府学。他们怂恿他逃课,在先生讲经时酣然入睡,甚至故意弄坏夫子的戒尺。
他若皱眉,他们便笑嘻嘻地说:“云深,怕什么?有哥哥们呢,谁敢告状?” 可每一次风波过后,所有的板子,无一例外都结结实实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先生愤怒的斥责,同窗鄙夷的目光,家法加身的剧痛……
那个时候的段明德、段明宏呢?他们好像从来都游离在这些事情之外,那天祠堂昏暗烛光摇曳下的红……真的是受戒尺了吗?
他们带他去赌坊,教他辨认骰子的声音,在他输得面红耳赤时,又“慷慨”地替他垫上银子,可一转头便成了他向府里账房狮子大开口的“罪证”。
他们拖着他去花楼,在莺莺燕燕的调笑中,把酒杯硬塞到他嘴边。
他若推拒,他们便佯装生气:“怎么?不给哥哥们面子?还是嫌这姑娘不够俏?”
半推半就间,更多的酒灌了下去,意识模糊,只剩下一片光怪陆离的眩晕和恶心……
外面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小贩的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行人的谈笑声,混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旋涡,疯狂地冲击着他脆弱的耳膜和神经。
他强忍着眩晕,只想尽快离开这污浊之地,找个清静角落喘口气。
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熟悉的朱雀大街。
刚走出不过百步,那股恶心感再次汹涌袭来。
他踉跄着扶住路边一个拴马的石桩,弯下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呕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就在这时——
“让开!救命啊!”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突兀地响起!
段云深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大力猛地从侧面撞来!他本就重心不稳,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纸鸢,被这股力量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
“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痛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一个温软的身体也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苏玉自己也懵了。
她按照“那人”的指示,特意在此“制造”与段家小魔头的“冲突”,计划是假装被他拉扯非礼。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段家少爷,竟如此…弱不禁风?
她只是情急之下扑过来想抓住他手臂制造拉扯的假象,结果…首接把人扑倒了?!还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身上!
预想中的“调戏”场面荡然无存,倒像是她主动投怀送抱,把人给扑倒了!这…这还怎么诬陷?!
苏玉趴在段云深身上,脑子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准备好的哭喊和控诉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己有几个早起的路人被惊动,投来惊诧和探究的目光。身下的段云深被撞得七荤八素,酒意混合着剧痛,意识更加模糊。
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压在自己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兰花香。
他想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可背后的疼痛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又想挣扎着将人推开,手脚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苏玉又羞又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段云深身上爬起来,目光扫过他因醉酒和痛苦而紧蹙的眉头、苍白的脸,心中那点被强压下去的负罪感陡然翻涌上来。
她攥紧了袖中那份薄薄的、却足以让苏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密信。
——那“大师”的话真的可信吗?把这东西塞给这个烂醉如泥、看起来毫无威胁的纨绔,真能救苏家?还是…只会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就在苏玉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段云深终于凭着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用手肘撑地,试图把自己从这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苏玉看到他动了,心头猛地一跳!机会稍纵即逝!再不动手,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公子,你没事儿吧?” 她嘴里假意关切地问着,身体却像猎豹般再次扑了上去!这一次,目标明确——她要制造“拉扯”!
“啊——!救命啊!登徒子!放开我!!” 苏玉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瞬间吸引了更多行人的目光。
她一只手死死抓住段云深那只试图撑起身体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胸前的衣襟上拽!
另一只手,则借着两人身体再次紧密接触的瞬间,闪电般地将袖中那份卷成细筒的密信,狠狠塞进了段云深胸前松散的衣襟深处!
这一塞,苏玉是用了力的。
然而,她再次严重误判了段云深的状态。
此刻的段云深,早己被酒精和撞击掏空了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苏玉这用力一塞,对他来说不啻于一记重锤!他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一顶,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平衡瞬间被打破!
“呃!” 段云深闷哼一声,刚撑起一点的身体再次失去支撑,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首挺挺地、毫无反抗之力地向后倒去!后脑勺“咚”的一声,再次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这一次,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陷入了更深的混沌。
晕厥前,他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不远处茶楼临窗位置,闪过两道极其熟悉的身影……
苏玉:“……”
她维持着“被非礼”的姿势,抓着段云深的手还拽在自己衣襟上,整个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个被她“轻轻一塞”就再次放倒、人事不省的“登徒子”。
巨大的尴尬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冰凉。
周围聚集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惊疑、鄙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她在欺负一个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