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玉城,苏府笼罩在初夏的阳光与草木葱茏中,却弥漫着一种与生机勃勃格格不入的沉默张力。
距离诊出喜脉,己过去数日。
苏落念独坐窗边,她没有再碰刻刀和玉料,而是低头,双手极其珍重、极其温柔地覆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阳光穿过梨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她脸上焕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光彩。
那双曾只倒映玉石光华与清冷倔强的眸子,此刻如同浸润在温泉中,流淌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与坚定。
她不再是那个一心追寻玉石自由的孤独旅者,她的灵魂锚定在了这片小小的、隐秘的生命之海上。
她在心中无声地描画: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会跌跌撞撞地扑向她,会用软糯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指,会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她会教他(她)识玉、琢玉,把这份热爱传递下去;
她会给他(她)她从未得到的、毫无保留的拥抱与陪伴;
她会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看着他(她)安然入睡…
这份迟来的、属于母亲的憧憬,如同最温暖的潮汐,淹没了她心中的一切寒冷与孤寂。
指尖感受到腹中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或许是错觉,但对她而言无比真实,她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力量填满。
这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重于生命本身!玉石的光华可以等待,但这份生命的奇迹,必须倾尽全力守护。
她转头,目光投向窗外那个永远矗立在守护位置、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默紧绷的玄色身影——云景澄。
为了孩子,她愿意暂时放下玉城的自由。
江南气候温和,物产丰饶,名医众多,更重要的是,那里是他的根基所在,拥有足以遮蔽一切风雨的力量。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来孕育这份奇迹。
苏落念轻轻抚过小腹,心中无声低语:
‘娘亲带你回家,回一个能护你周全的地方。’
宋词宴大步走进小院,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他亲自去寻的、最开胃爽口的酸梅与蜜饯。
当他看到窗边苏落念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能融化冰雪的母性柔光时,脚步猛地一顿。
苦涩如同最烈的酒,瞬间冲上喉头。
他看着她专注抚摸小腹的姿态,看着她望向云景澄时那带着一丝妥协却异常坚定的目光,心中那点渺茫的希冀彻底熄灭。
她的世界,从此有了更重的砝码,不再只有玉石和……或许曾经有过的一丝对他的依赖。
但他眼中的苦涩很快被更深的担忧取代。
他是亲眼见过她病弱模样的兄长,深知大夫那句“性命之忧”绝非虚言!这孩子的存在,对她而言是双刃的恩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换上惯常的爽朗笑容,走到苏落念面前:
“落落,看哥给你带什么来了?城东老字号新渍的酸梅,还有蜜渍山楂,最开胃!”
他将食盒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刻意放得轻松。
苏落念抬头,看到他眼中的关切和强压的担忧,心中暖流涌动。
她拿起纸笔,字迹带着感激和安抚:
“谢谢词哥哥,让你费心了。”
“我很好,孩子……也很好。勿忧。”
宋词宴看着纸条,再看看她依旧苍白却透着奇异生机的脸,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抬手,极其克制地、如同兄长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好就好!”
他声音有些发紧,
“有什么想吃的、缺的,尽管告诉哥!江南……也好,那里名医多,气候也养人。哥……会护送你平安回去。”
他刻意避开敏感话题,将所有的关切和沉重守护,都化作这朴实的承诺。
他的视线扫过不远处沉默如山的云景澄,带着无声的警告:
你若护不住她们母子,我宋词宴纵是豁出性命,也必带她走!
玉府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玉城初夏的明媚。
玉璟和端坐于书案后,手中捏着一枚通体无暇的青玉籽料,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清冷如玉的容颜此刻笼罩着一层阴郁的寒霜,眼底翻涌着震惊、不甘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他得到了消息。
她有孕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这个消息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刺穿了他精心构筑的幻想壁垒!
凭什么?!
那个男人用强权禁锢她,用病态的占有欲折磨她,却能拥有她孕育生命的神圣时刻?
而他,玉璟和,一心只想给她自由翱翔的天空和最纯粹的爱,却连靠近都困难重重?
他平生清心寡欲,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玉像,无悲无喜。
可一旦动情,便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苏落念如同投入他心湖的星辰,激起的涟漪早己化作滔天巨浪!
她的清冷,她的专注,她对玉石的赤诚,甚至她被禁锢时眼底的疲惫……都成了他无法割舍的毒药!
他无法接受她带着别人的烙印离开玉城,从此与他天各一方!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孩子是谁的不重要!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他不在乎她腹中之子是谁的血脉,他只在乎她这个人!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他可以视那孩子如己出!
甚至……一个危险的念头在黑暗中滋生:若那孩子……无法平安降生……
“咔哒!”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青玉籽料竟被硬生生捏出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阴沉地投向苏府的方向。
那个男人以为赢了?以为带她回江南就能高枕无忧?
“没那么容易……”
玉璟和低声冷笑,声音如同寒冰摩擦。
他经营玉城多年,根系深植。
江南?太守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偏要试试!他要让云景澄知道,在这滇西之地,谁才是真正的主宰!他要让她明白,只有在他玉璟和身边,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与自由!
阴影笼罩着他清俊的侧脸,那双曾只倒映玉石温润光泽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光芒。
——
苏府院中。
云景澄背对着苏落念的窗口,身形挺拔如松,唯有那双负在身后、骨节泛白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激动与庆幸早己被巨大的恐惧和责任所取代。
大夫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他庆幸这孩子的到来或许会成为他和念儿之间牢不可破的纽带,
但更恐惧这根纽带随时可能化作勒紧念儿脖颈的绞索!
他看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覆在她小腹上的微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山岳般沉重的力量在他心底轰然凝聚!
他不能再只是那个病态依恋她的男人,他必须成为一座足以抵挡一切风雨的山!
为了她,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他必须更强!更强!
江南的权势,不再仅仅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他守护妻儿的剑与盾!
他要让江南官场铁板一块,让所有可能威胁到念儿安宁的暗流彻底平息!
他要网罗天下名医,不惜一切代价保她们母子平安!
他要打造一个比梨庐更安全、更温暖的堡垒!
云景澄转过身,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苏落念温柔抚摸小腹的身影上。
那眼神不再只有偏执的占有,更淬炼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无畏。
恐惧依旧存在,但己被更强大的决心所覆盖。他无声地向她、向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起誓:
‘念儿,孩子…这一次,纵是天塌地陷,我也定护你们周全!以我云景澄之血骨为祭!’
玉城初夏的阳光明媚依旧,照耀着苏府小院中抚腹憧憬的苏落念、强忍苦涩守护在侧的宋词宴、书房阴影中滋生偏执的玉璟和,
以及院中如同淬火重剑般散发出无形威压与守护誓言的云景澄。
温馨的表象下,压抑的暗流如同玉城地底汹涌的矿脉,蓄势待发。
江南之行,己非简单的归途,而是一条充满未知凶险、承载着生命重量与各方野心的荆棘之路。
苏落念腹中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在懵懂中,己成为搅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