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裹着新收的豆香钻进周家院门,林氏站在晒场边搓着新豆,指腹沾着湿漉漉的豆汁:"今年这豆子长得齐整,比去年多收了两石!"她抬头喊,"阿延,你快来看,招娣把这豆子磨的浆,能拉成三尺长的丝!"
周延蹲在石磨旁,看招娣推磨。小姑娘扎着巧妹送的蓝绸头巾,手腕上系着柱子用豆渣串的平安扣,每推一圈,豆浆便"哗啦啦"落进木桶,泛着珍珠似的白。
"哥!"巧妹从灶房跑出来,手里端着碗桂花蜜,"承儿来信了!"她把信递过去,"书院先生说,他要代表松风书院参加'江南童生论学',题目是《论豆谷之利》!"
周延拆开信,字迹比上月更工整,末尾还画了幅图——是晒场的豆堆旁,他蹲在地上给书院弟子们讲解"豆渣发酵法"。信末歪歪扭扭写着:"哥,先生说我的论学稿里有'民生烟火气',我把你教我的'豆渣变宝'都写进去了!"
八月十五的府城比往日热闹。松风书院的演武场上,三十多个童生围坐成圈,中间站着穿月白衫子的少年——周承捧着竹简,声音清亮:"我家乡有泥蛋,用的是新收的豫南豆。豆子磨浆,浆煮成渣,渣裹泥盐,盐渗蛋里......这看似寻常吃食,却让村里的老弱妇孺有了活计。去年冬天,西市桥洞下的王阿婆靠捡豆渣渣换了三吊钱,给生病的孙儿抓了药......"
台下坐着巡抚大人,正眯眼点头。旁边坐着位白须老者,是应天府的学政,手里捏着块泥蛋——正是周延让人送来的样货。
"好个'豆渣渣换药钱'!"学政拍案而起,"这哪是论豆谷之利?分明是写'民生大文章'!"他转向巡抚,"此子虽小,却懂'食为民天'的道理,老夫要收他为关门弟子!"
周延挤在人群最后,望着台上挺首脊梁的柱子,眼眶发热。三个月前,这孩子还蹲在灶前给他揉面,说"哥,我长大要当大先生";如今他站在演武场上,声音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响。
"阿延!"巧妹拽了拽他的衣袖,"承儿的论学稿被刻成板子了,在书院门口卖呢!"她指着不远处的木棚,"我买了三份,一份给娘,一份给你,一份......"她耳尖发红,"给我自己。"
九月秋收,周延的晒场比往年大了两倍。新收的豫南豆堆成金山,二十多个帮工忙着磨浆、腌蛋、裹泥,连隔壁村的王阿婆都带着孙子来帮忙——她现在是周家作坊的"豆渣质检员",专挑最的豆渣。
"阿延哥!"王阿婆举着块豆渣跑过来,"你看这颗,比昨日的还亮!"她指了指远处,"承儿信里说要教咱用豆渣喂猪,猪粪肥田,田里长豆子——这法子好!咱村的豆子,明年能多打三斗!"
周延蹲下来,捏起颗豆渣。阳光透过豆壳,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影子。他想起柱子在信里写的话:"哥,我想把'周记泥蛋'做成'周记豆业',让豆子从地里到泥蛋,再到猪圈、肥田,形成一个圈。"
"阿延!"林氏从灶房探出头,"承儿的信到了!"她举着信,"他说十月初十要回家,还带了书院的先生!"
十月初九的夜格外亮。周延坐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望着村口的官道。巧妹抱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柱子爱吃的桂花糕;招娣提着灯笼,灯笼上贴着柱子画的豆渣图;林氏在灶房熬着红豆粥,香气飘出半里地。
"哥!"柱子的声音从官道传来。他穿着学政送的青衫,背着书箱,脚步轻快得像只雀儿。身后跟着位白须老者,手里柱着龙头拐杖,笑得满脸褶子。
"周小哥!"老者抚须大笑,"这便是你家承儿?我在应天府就听过他的论学,今日一见,果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周延慌忙作揖:"先生抬爱。"他蹲下来,给柱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裳,"承儿,瘦了。"
柱子扑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想你,想娘的桂花糕,想招娣姐的算盘,想巧妹姐的豆渣饼......"他突然抬头,"哥,我把论学稿给先生看了,先生说要在应天府办'豆业学堂',教穷孩子种豆、磨浆、做泥蛋!"
老者捋着胡子点头:"老夫愿捐出半幅藏书,给学堂做课本。周小哥,你可愿牵头?"
周延望着柱子发亮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期待的家人们,重重磕了个头:"愿!"
深夜,周家炕头的油灯还亮着。林氏给柱子补着青衫,针脚细密得像豆渣裹泥;招娣翻着柱子带回来的书院笔记,指着某页喊:"哥,你看!承儿写'磨豆要顺时针转三百圈',和你教的一模一样!"
巧妹蹲在灶前热红豆粥,突然说:"哥,我想把作坊的名字改了。"
"改啥?"周延正给柱子削苹果。
"就叫'周记豆香'。"巧妹盛了碗粥,"豆子香,泥蛋香,咱的日子也香。"
林氏把补好的青衫叠整齐:"改得好。等承儿的学堂开了,咱就把'豆香'二字刻在匾额上——让路过的人都知道,咱这穷乡僻壤,能做出香透半座城的吃食。"
柱子咬了口苹果,突然说:"哥,我在书院学了首诗,要念给你们听。"他清了清嗓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西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周延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前世在孤儿院,老师教他们读这首诗时,自己躲在厕所哭——那时候总觉得,"农夫犹饿死"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
"可如今不一样了。"柱子仰起脸,眼里闪着光,"咱村的农夫不饿死,还能靠豆子挣钱;王阿婆的孙儿能抓药,能上学堂;我还能读书,能帮哥把豆业做强......"他举起苹果,"哥,这苹果甜,就像咱的日子甜!"
周延望着满屋子的人。林氏的白发在灯下泛着暖光,巧妹的麻花辫沾着粥香,招娣的算盘珠在桌上跳着舞,柱子的苹果皮被削成小月亮。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周记泥蛋"的金漆匾额上,把"泥蛋"两个字映得发亮。
他突然明白,所谓"周记",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招牌。是娘熬的每一碗热汤,是巧妹算的每一笔细账,是招娣管的每一文小钱,是柱子写的每一行字,是王阿婆检的每一粒豆,是所有为生活努力的人,把平凡的日子酿成了甜。
十月的晒场飘着新泥蛋的香。周延站在"周记豆香"的新匾额下,看着柱子给学政和老学究介绍"豆渣喂猪法",看着巧妹和招娣给村妇们演示"磨浆滤渣",看着林氏把煮好的红豆粥分给帮忙的乡亲们。
风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柱子从书院带回来的小书童,正举着块泥蛋追着蝴蝶跑。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刘老板的伙计来报:"周老板,南京城的商行要订三千盒泥蛋,说是要进贡给皇太后!"
周延笑了。他摸出怀里的豆渣——是柱子今早塞给他的,还带着体温。豆渣里裹着颗完整的豆子,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知道,这颗豆子会发芽,会开花,会结出更多的豆,更多的泥蛋,更多的甜。就像他和他的家人,就像所有在泥土里扎根、在烟火里生长的人——
日子或许苦过,但只要肯低头磨浆、抬头看路,终会熬出一锅最浓最香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