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凝霜,宫墙的琉璃瓦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寒气顺着青石砖缝钻入苏知岛的绣鞋底。
十五岁生辰刚过三日,宫里的黄绫谕旨便沉甸甸地落在了苏府正堂的紫檀案上。阖府上下目光灼灼聚于她一身——
入宫备选,联姻圣眷。
母亲王氏的泪珠子滚进衣襟的云纹里,父亲苏砚捻须长叹,唯有云笙姐姐握紧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甲掐进她掌心——
“那地方…是吞人的金丝笼。”
可岛儿却只听见心底种子破壳的微响。
后宫御苑,万国奇珍汇聚之地,多少绝域仙葩、湮灭古种深藏其中?
她垂首看着自己裙裾上精绣的缠枝莲,指尖仿佛己触到御花园温润的异域土壤。
“女儿愿往。”
声音不高,却似一粒坠入古井的石子,敲碎了满堂愁云。
她袖袋深处,装着醉鱼草籽的油纸包贴着肌肤,微凉而坚硬。
……
朱红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人间烟火气。
引路太监尖细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钢丝。
“苏贵人,您福泽深厚,分得的是‘撷芳殿’西暖阁,紧邻万岁爷的养心殿,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雕梁画栋的宫道漫长如甬道,两侧高墙投下森冷的阴影。
无数道目光从雕花窗棂后、锦缎门帘隙里射来,带着掂量、艳羡与藏不住的刺。
岛儿目不斜视,只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分辨着龙爪槐、西府海棠与某种陌生藤蔓的混合气息。
撷芳殿西暖阁,果然轩敞明亮,金砖墁地,紫檀家具流转着幽光。
临窗一溜大炕,铺着猩红洋罽。
然而岛儿的视线瞬间被窗外景象攫住——
一方规整得如同棋盘的狭小庭院。几株病恹恹的洛阳牡丹缩在角落,几竿瘦竹伶仃,几块太湖石匠气十足地堆叠着,阳光吝啬地只在正午时分匆匆掠过石顶。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
这样贫瘠的“花园”,如何容得下她的蜡瓣花、荧光小报春?
如何孕育她袖中那些渴望着泥土、雨露与自由天光的种子?
“哟,这便是新来的苏妹妹吧?果真是江南水汽里泡出来的玉人儿!”
一个娇脆的声音裹着香风卷入。
门口立着一个华服少女,不过十西五岁年纪。
云鬓高耸,簪着累丝金凤衔珠步摇,一身银红蹙金海棠纹宫装,衬得小脸莹白如玉。
她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岛儿,唇角噙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甜笑。
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浮在精心描绘的眉眼间,像一层薄薄的琉璃釉。
“撷芳殿西暖阁,可是多少姐姐们眼热的好地方,妹妹一来便得此殊荣,真是…鸿福齐天呢。”
她尾音拖长,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养心殿的方向。
引路太监忙躬身。
“辉夜姬小主安好。”
岛儿福了一福,目光却仍胶着在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花园”上。
辉夜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掩口轻笑。
“妹妹瞧这院子?是局促了些。不过不打紧,离万岁爷近才是顶顶要紧的!待得圣眷降临,什么样的好园子没有?妹妹这好颜色,配上这好地方,飞上枝头呀,指日可待呢!”
她话语里的机锋如同淬了蜜的针。
岛儿霍然转身。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映着草木影子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首首对上辉夜姬精心修饰过的眼。
“小主既如此喜欢这‘好地方’,喜欢这‘近水楼台’,那便请小主搬来此处吧。”
“哈啊?”
辉夜姬甜腻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金凤步摇的流苏都忘了颤动,像被施了定身咒。
“我说。”
岛儿语速清晰,字字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与小主换一换住处。我住小主现在的院子,这里,归小主了。”
她纤白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窗外那片阳光匮乏的狭小庭院。
满室皆寂。
引路太监张着嘴,活像离了水的鱼。
几个侍立的宫女更是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
辉夜姬脸上的血色倏然褪尽,又猛地涌上,红白交错,精彩纷呈。
她精心维持的傲然姿态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全然的不解与惊愕,仿佛看到一株牡丹忽然自己拔出根须要往墙角阴沟里跑。
“你…你疯魔了不成?这可是紧挨着养心殿的……”
“阳光不够。”
岛儿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目光己越过辉夜姬惊愕的脸,投向更远处,仿佛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她即将拥有的、阳光充足的院落。
“我的花儿,活不了。”
她轻轻吐出最后三个字,像在叹息一件稀世珍宝的蒙尘。
辉夜姬所居的“静尘轩”,偏僻得几乎挨着西六宫的宫墙。
当岛儿带着她那只沉甸甸的、装满各种种子罐和桦皮笔记的藤箱踏入院门时,连引路的太监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怜悯神色。
然而,岛儿眼中却骤然爆发出星辰般璀璨的光彩——
好一片阔朗天地!
庭院深深,近乎荒芜。
几株老梨树虬枝盘曲,筛下大片大片流动的光斑,金子般铺洒在未经修葺的泥地上。
院墙根顽强地攀爬着野生的忍冬藤,星星点点的鹅黄小花在深绿叶片间闪烁。
最难得是院角一口废弃的旧石井旁,竟有一小片肥沃的腐殖土,散发着泥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芬芳。
阳光!
这里有着撷芳殿西暖阁窗外那小院十倍、百倍的阳光!
充沛,热烈,慷慨地拥抱着每一寸土地!
“就是这里了!”
岛儿低喃,近乎虔诚地蹲下身,指尖深深插入那松软微凉的泥土中。
那触感,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温暖的手掌。
她带来的几个苏家老仆,都是懂些花木的,立刻在她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清理碎石杂草,用带来的上等腐叶土与河沙改良土壤,划分苗畦…
沉寂多年的静尘轩,响起了久违的锄镐声与低语。
……
动静自然惊动了原主。
辉夜姬带着一股香风,几乎是冲进院门的。
她脸上还残留着被迫换了“福地”的惊怒与难以置信,此刻看着自己昔日不甚在意的荒院被大刀阔斧地翻整,更有一股被侵犯领地的愠怒。
尤其看到岛儿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青瓷浅盆放在井栏旁——
盆里一段枯藤虬结,正是那曾在云笙及笄礼上惊艳西座的“虹霓蔓”。
“你…你这人真的好生古怪!”
辉夜姬指着那盆枯藤,又气又急,声音都拔高了。
“放着养心殿边上的金窝不要,偏来抢我这破院子!还…还弄这些破烂枯枝烂叶进来!你莫不是真中了邪,想在这冷宫角落里当一辈子花农不成?”
她实在无法理解,皇帝宠幸的“通天大道”就在眼前,竟有人弃如敝履,转而去迷恋这些不会说话、不能带来荣华富贵的草木?
岛儿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勺,将混合了珍珠岩和腐叶的植料均匀地填入枯藤根部缝隙。
闻言,她头也未抬,只专注着手下的动作,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日升月落的自然法则。
“万物有灵,草木亦有心。”
“向阳而生,逐水而居,是它们的本性。”
“这院子,阳光丰沛,水土相宜,是它们的乐土。”
她指尖拂过虹霓蔓干枯的表皮,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至于旁的…我不在意。”
“旁…旁的?”
辉夜姬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话,声音都尖利起来。
“那是万岁爷!是天子!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得到他的眷顾,才是我们入宫的意义!才是赢!”
她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小小的胸脯因激动而起伏,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是家族灌输的执念,也是深宫少女对权力巅峰模糊却炽热的向往。
在她单纯的世界观里,皇帝的临幸是唯一的勋章,唯一的胜负标准。
“赢?”
岛儿终于抬起眼。
夕阳的金辉恰好穿过梨树枝桠,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
她看着辉夜姬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写满困惑与不甘的稚嫩脸庞,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她拿起搁在一旁的琉璃瓶,里面几朵铃兰在清澈液体里沉沉浮浮。
“小主可知道,有些花,生在幽谷,饮露餐霞,只为月下一瞬的绽放。”
“世人赏与不赏,于它何干?它自开落,自欢喜。”
她拔开瓶塞,一缕清冽到极致、仿佛能涤荡肺腑的冷香幽幽散开,瞬间压过了辉夜姬身上浓郁的脂粉气。
辉夜姬被那奇异的冷香一激,满腔的质问和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一时竟噎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岛儿平静无波的侧脸,又看看那盆丑陋的枯藤,再看看那些在夕阳下挥汗如土、专注整饬园圃的仆妇。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像初春的薄雾,悄然笼罩了她那套被“圣宠即胜利”填满的简单逻辑。
眼前这个苏知岛,她看不懂。
就像读一本没有图画的、全是生僻字的异域古书。
她张了张嘴,想再反驳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只狠狠一跺脚,银红的裙裾旋起一阵香风,转身跑了出去,只留下一串急促而困惑的脚步声。
……
静尘轩彻底变了模样。
荒芜被精心梳理成有序的生机。岛儿亲手划分的区域,如同她心中清晰的植物版图——
背阴的井栏旁,栽下了喜湿的荧光小报春和几丛翠云草,它们的根须贪婪地汲取着石缝渗出的凉气。
阳光最丰沛的中央地带,是她移植来的宝贝——
虬枝嶙峋的蜡瓣花己鼓胀起淡黄的花苞,垂垂如璎珞。
旁边是几株精心呵护的石斛,叶片肥厚,在日光下泛着健康的油绿。
虹霓蔓的枯藤被固定在井旁半朽的木架上,岛儿每日清晨必做的功课,便是用收集的无根雨水细细喷洒其枝叶。
那枯槁的表皮,竟一日日地显出一种内敛的润泽。
辉夜姬最初的惊怒和不解,渐渐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取代。
她依旧端着架子,绝不主动靠近那片“泥腿子”忙活的园圃,却总是不自觉地倚在自己暖阁的窗边!——
目光越过精致的窗纱和庭院里新移栽的几盆敷衍了事的牡丹月季,投向静尘轩深处那片日益蓬勃的绿意。
她看到岛儿在晨光熹微中蹲在苗畦旁,用自制的铜柄放大镜观察叶片背面的绒毛,神情专注得仿佛在端详稀世珍宝。
她看到岛儿在黄昏里,将一种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黑色粉末小心地埋进几株植物根部,并用瓦片标记。
她更看到,当第一场暮春雨落下,岛儿竟不顾身份,只披了件素色油衣就冲进雨幕,指挥仆妇用油布苫盖那些脆弱的幼苗。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只对着安然无恙的小苗露出如释重负的浅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雨水的清甜,是辉夜姬在这金碧辉煌的深宫里从未见过的风景。
……
一日午后,蝉鸣聒噪。
辉夜姬百无聊赖,捏着把绣了半朵牡丹的团扇,鬼使神差地踱到了静尘轩的月洞门外。
她恰好看见岛儿正对着那盆虹霓蔓出神。
枯藤依旧,但几处枝节却鼓起了米粒大的、奇异的淡青色凸起,像沉睡的生命在薄壳下悄然涌动。
“喂!”
辉夜姬终究没忍住,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
“你这木头疙瘩,对着盆枯柴看了大半个时辰了,它还能看出朵花儿来不成?”
她努力想维持那点骄矜,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往前挪了几步。
岛儿闻声,并未回头,只伸出指尖,极轻极柔地拂过其中一个青色的凸起。
“快了。”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笃定的期待。
“它只是睡得太久,在做醒来的梦。”
“梦?”
辉夜姬嗤笑一声,走到近前,学着岛儿的样子,也好奇地去戳那凸起。
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微凉而坚硬。
“一根藤能做什么梦?梦自己变成金梁玉柱吗?”
她不懂,只觉得荒谬。
岛儿终于侧过脸看她。
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梨树浓密的枝叶,在辉夜姬年轻娇嫩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她微微嘟着嘴,那双总是装着“圣宠”与“输赢”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孩子般纯粹的好奇。
岛儿心中微微一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
“它或许梦见过深涧幽谷的风,梦见过照在悬崖峭壁上的月光。”
岛儿的声音很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梦见过飞鸟衔着它的种子掠过云层,也梦见过…自己开出无人得见,却照亮了整个黑夜的花。”
辉夜姬怔住了。
飞鸟?月光?
无人得见却照亮黑夜的花?
这些意象像带着露水的藤蔓,悄然缠绕住她贫瘠的想象。
她下意识地低头,又看了看那截丑陋的枯藤上不起眼的青色凸起,第一次觉得,这死物般的藤条,似乎真的蕴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默而坚韧的生命力。
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初融的雪水,悄然渗入她被“宠幸”与“胜利”塞得满满当当的心田缝隙。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
岛儿搁在井栏旁石台上的琉璃瓶里,几朵泡在清液中的铃兰轻轻碰撞瓶壁,发出极细微的、玉石相击般的清响。
那冷冽至极的幽香,再次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无声地浸润着这个阳光丰沛、草木初醒的寂静角落。
辉夜姬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香气,竟让她因炎夏午后而生的些许烦躁,奇异地沉淀下去。
她看着岛儿沉静的侧影,又看看那截被寄予了奇异“梦境”的枯藤,第一次,对“赢”之外的某种东西,生出了模糊的、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她手中的团扇,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摇动,任那沉水香的扇坠,在微风里轻轻打着旋儿。
……
静尘轩的草木在无人问津处悄然生长,而某种同样静默的根系,似乎也正悄然探入两个少女截然不同的心壤深处。
宫墙高耸,隔绝了尘世,却关不住泥土的呼吸与种子破壳的微响。
岛儿袖中那粒来自乱葬岗的曼陀罗籽,在深夜里偶尔会触到温热的肌肤,像一颗沉睡的黑色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