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终究败给了铜钱的味道。
如意布庄的后院里，一场与气味相关的秘密战争正在进行中。大缸小瓮排成了行，里面蒸煮着各种去味偏方——柚子皮煮了三大锅，艾草烧成了小山堆，甚至还有半麻袋被百姓奉为能祛晦辟邪的茱萸叶子。浓烟混合着果皮草木的焦香、苦气、以及那依旧顽强占据着嗅觉高地的紫色魔臭味，在狭小的院落上空纠缠翻滚。
顾盼儿穿着身耐脏的灰褐色粗布短打，蒙着厚厚的细棉布面巾，只露出一双被烟熏得泛红的眼睛。她正亲自拿着一根长棍，用力搅动着最大的一口蒸煮柚子皮的缸子，动作粗暴得像在和里面的东西搏命。
“这混账东西……”她咬牙切齿地低骂，不是咒染料，是咒那个天杀的小贼林枫！她的紫貂鼠皮坎肩！她最体面的两套衣裙！全被那天染缸炸裂飞溅的恶臭液毁了！洗了十遍都压不住那味儿！只能狠心付之一炬！
而林枫本人？
顾盼儿眼角余光狠狠剜过墙角——那个始作俑者正裹着一身借来的、明显小一号的粗布麻衣，像个大型垃圾堆的组成部分，正撅着屁股，对着墙角一口只装了半锅醋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扇着小火。
他念念有词，神情专注（或者说是在努力维持不被臭味再次熏晕的状态）：
“浓缩……醋精……乙酸提纯……分子式……” 旁边的破碗（升级版？）里放着几块刚刚切好、还带着霜粉的紫色结晶（顾盼儿高价收购的戎州紫矿），以及他花最后几个铜板弄来的几包杂七杂八、闻起来发苦的药材粉末。
“弄什么鬼！”顾盼儿没好气地将长棍往缸沿上一砸，水花西溅。
“香氛……高级去臭剂……醋酸酯类芳香剂……”林枫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胡诌，“中和那紫色里面残留的……尸、咳……腐败味来源！让它只剩醋的清香和高雅！”
“高雅？”顾盼儿气笑了，指着满院子蒸腾的怪味浓烟，“就你这堆破玩意儿？比庙会药铺门口的药渣摊子还熏人！”
“老板！老板！来了！贵客真的上门了！” 前柜的伙计福贵，顶着和顾盼儿同款（但更破旧）的面巾，一路小跑冲进后院，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他手里捧着一个朴素但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匣子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叠厚厚的、印着万财坊鲜红钤印的……会票（类似银票）！面额从十两到五十两不等，厚厚一沓，银光闪闪晃得人眼晕！
福贵凑到顾盼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盖不住那份狂喜和一丝紧张：“万财坊方大管事亲自送来的！整整三百两！买咱们……哦不，买林郎君那‘紫云仙’的染料方子！现银票！等回话！” 他的声音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盼儿和林枫。
顾盼儿搅动长棍的手骤然一僵！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三百两！
万财坊！
方管事！
指名要那“紫云仙”的方子？！
她猛地转头看向墙角还在鼓捣醋罐的林枫，眼神复杂无比。震撼、贪婪、一丝侥幸……还有更深的警惕！万财坊的手居然伸得这么快！这么狠！方先生那老狐狸……这三百两会票背后……恐怕不仅仅是生意！
林枫的动作也停住了。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顾盼儿预想中的狂喜或者贪婪，反而异常平静，甚至有点……古怪的沉重？他拍了拍沾满草木灰的手，走到院中那口巨大的、浸泡着紫色“精华液”、正被顾盼儿猛煮柚子皮试图去味的大缸前，掀开盖子一角。
更加浓烈奇异的恶臭混合着柚皮的酸香瞬间涌出！
“福贵，把这罐醋……精华，倒一点进去。”他没看福贵，指着自己那口小醋罐。
福贵愕然，看向顾盼儿。顾盼儿皱着眉，眼神闪动几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酸精？能中和臭味？
福贵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里微微发黄、气味刺鼻的液体倒了半碗进那浓稠如墨的紫色浆液缸中。
几息之后。
啵……啵啵……
大缸深处，像是沉睡的怪物打了个响嗝，翻涌起细密的、带着点诡异紫色微光的……气泡？那股子缠绕在众人心头最深沉的、如同千年腐尸开棺般的终极恶臭……
似乎在减弱？
虽然立刻又被柚子皮艾草茱萸的混合怪味掩盖了大半，但顾盼儿常年浸淫在染料中的敏锐嗅觉，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臭味的来源……真的在被压制？被这酸溜溜的东西？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枫！眼神里第一次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如同饿狼发现巨大肥羊的炽热光芒！刚才万财坊三百两会票带来的冲击，瞬间被这一罐“酸精”搅得天翻地覆！
能量产！能控制臭味！这才是价值连城的金矿！比三百两的买断价……强百倍！
“你……”顾盼儿声音因为激动而发干，“这酸……能长久压制那味道？”
“只是初步！”林枫看着缸里依旧浑浊翻腾的液体，声音低沉，“而且稀释在这么大缸里效果有限，需要浓缩版的醋酸精华涂抹晾干后的成品布才能保证……”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染料缸转向顾盼儿，带着一种仿佛洞察一切的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嘲讽。
“万财坊的三百两？顾老板，您说呢？”
顾盼儿的心跳得飞快！血液似乎在血管里咆哮！她几乎能看到无数金灿灿的元宝正朝着她的如意布庄飞来！
“回绝！”顾盼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厉和果断，那是在巨大利益面前激发出的、属于真正商人的决绝！“告诉方管事，染料方子乃我布庄独门绝技，不卖！死都不卖！”
福贵一哆嗦，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得凝重（甚至有点黑）的林枫，小声提醒：“可是老板……那可是三百两……是万财坊……”
“三百两就想买断一只下金蛋的母鸡？”顾盼儿嗤笑一声，那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甚至压过了满院的臭气，“告诉他，若真想合作……日后拿上好的丝帛绢纱来代工！我们收加工费！布……只打如意布庄的牌子！”
福贵被自家老板这前所未有的豪气震得一愣一愣，捧着木匣子，屁滚尿流地跑回前铺回话去了。
后院再次只剩下两人和一院刺鼻的混合气味。但气氛己经截然不同。
顾盼儿目光灼灼地重新聚焦到林枫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座移动的金矿：“小林子……”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意伙伴般的亲切感，“做得好！这‘紫云仙’……还有你那宝贝‘酸精’，就是咱们翻身的本钱！日后……”
“顾老板，”林枫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染料方子能试出来，这酸精……一时半会可搞不定。而且……”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但笑容里没什么温度，“那方子具体怎么配比，原料顺序温度时间……可都在我这儿……”
林枫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拍了拍装着紫矿和药粉的破碗。
“万财坊出三百两买断，是看准了这颜色稀罕。可若染出的布料三天后就会在大太阳底下褪成抹布灰……”他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恶劣的玩味。
“什么？！褪色？！”顾盼儿骤然失声！刚才的狂热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像是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褪成抹布灰？什么意思？”
林枫走到墙角那块临时搭起的晾布竿旁边——上面挂着几片他用“初代工艺”染出来的小布样。最大的那块，正是当日从染缸里撕下的“紫气东来”样本，此刻在阳光的曝晒下，颜色明显比昨天暗淡了许多，边缘处甚至隐隐透出灰败底色！
他顺手揪起旁边一块前天染出、忘了收起来的边角料，双手用力一搓一抖！
嗤……簌簌……
在顾盼儿惊恐的目光中，那块原本还算浓郁的紫色小布样，像是一层陈年的干漆，瞬间褪下大片紫粉灰！露出了底下斑驳的靛蓝底色！更可怕的是，一股淡淡的……类似馊抹布的残留腐臭味，从抖落的粉尘里顽强地逸散出来！
“阳光、揉搓……都会加速这紫色的分解……”林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宣读某种死亡判决，“万财坊那三百两……是堵门钱？还是试探陷阱？亦或是……方老板那老狐狸，早就知道了这个致命的缺陷？拿钱来堵我们的嘴？”
顾盼儿脸色惨白如纸，刚才因为万贯银钱而沸腾的热血瞬间凝固成冰渣！褪色！残留恶臭！这简首是给这梦幻紫色宣判的死刑！任何一家有声誉的布庄都不会要这种穿几天就露馅的东西！
万财坊……方先生……他是真的想买方子？还是想套出我们的底牌？或者……根本就是想设局？三百两……买一个注定身败名裂、被无数权贵退货索赔的“废品”？！
她看着林枫手里那块瞬间“报废”的布样，如同看着自己刚刚建立起的商业帝国蓝图被一只无情大手撕得粉碎！
就在这绝望的气氛即将压垮一切时——
“老……老板！林郎君！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福贵像一阵风般又冲了回来，脸上没了之前的紧张，只有一种被馅饼砸中的恍惚狂喜！他手里捧着的……是更厚的一沓汇票？还有一封盖着深红色“长公主府”螭龙纹章的火漆信封！
“长……长公主府！长公主府的大管家亲自来了！”福贵激动得语无伦次，“送上定金纹银三百两！还有长公主的手令！”
福贵展开那封散发出幽幽冷香的素笺（香气瞬间压倒了小院一切怪味），念道：
“……知悉尔布庄出新色曰‘紫云仙’，深合本宫心意……着尔等，速备‘紫云仙’绢帛三十匹！为长公主殿下秋日赴西池宴制新衣之用！十日内！不得有误！”
长公主？！西池宴？！十日内要三十匹？！
顾盼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刚被褪色吓退的她，又被这泼天富贵砸得头晕眼花！巨大的狂喜和更巨大的恐慌瞬间将她淹没！
“福……福贵……”她嘴唇哆嗦着，一把抢过那散发着幽香的素笺，反复确认那螭龙纹章！
“真的……是真的长公主府印信！错不了！”
林枫也愣住了。长公主？！帝国长公主！真正的顶级权贵！她的订单！她的宴会！她看上了……紫云仙？！
这……这是天上掉馅饼？还是更大的……绞索？！
“长公主……怎么会？”顾盼儿喃喃自语，巨大的震惊让她暂时忘记了褪色的恐惧。
福贵喘着粗气，压低声音，爆出一个更加爆炸的消息：
“那位大管事悄悄给了小的一个口信……长公主殿下昨日午游南苑玉清池……不巧起风，池畔飘过一截被人遗落的……紫色新布……颜色恰似……晚霞紫云！公主甚是喜爱……便差人西处寻访……就找到咱们这儿了！” 福贵的语气带着梦幻，“那管事还夸，说咱们这颜色味道……嗯……独特！有山林野趣……公主甚是好奇……”
南苑玉清池……紫色布头……飘过去……
林枫的目光瞬间投向了后院角落——那里晾着他前几天做实验染坏后，随手扔给后院猫擦脚的几块褪色边角料！那只死猫现在不知道叼去哪了！难道？被风吹到了南苑？！
顾盼儿顺着林枫的目光看到那空空的角落，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蹿入脑海：
这颜色……这味道……该不会……
长公主殿下……是隔着大半个御花园……闻到了那股子……残留的……特殊“山林野趣”？！
“呕……”顾盼儿生理性地干呕了一下，但立刻强行压了下去！脸上血色褪尽，又瞬间涌上狂喜的潮红！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
褪色怎么办？十天后交货必露馅！皇家威仪岂容如此瑕疵？欺君之罪？抄家灭族？
可长公主的订单……就在眼前！定金三百两！亮闪闪的银子！
顾盼儿猛地看向那个还在鼓捣醋罐，眼神凝重盯着褪色布样的林枫。
酸精？醋味？
长公主闻到的“山林野趣”……会接受被解释成“顶级香醋精华”吗？
褪色……
“林枫！”顾盼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命令、祈求……和一丝绝望的疯狂！“你到底能不能……让它不褪色？！到底能不能……让它的味道……至少……能糊弄过去？！”
长公主的金口玉言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了恶臭弥漫的后院上空。
紫霞依旧绚烂，但致命的阴影，正缓缓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