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小花就蹲在废弃的砖窑前，手指捻着窑壁上剥落的红土。这口祖传的老窑己经荒废了十五年，窑口长出的野草有半人高。她扒开杂草，露出窑门上模糊的"吴记"二字，那刻痕比丈夫吴国才额头上的皱纹还要深。
"要重开砖窑？"王书记的解放鞋碾碎一块干砖，"现在搞集体经济，你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他的工作手册拍打着小花的肩膀，远处晒场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割尾巴"的社论。
小花没有辩解，只是默默记下了王书记鞋底的花纹。当夜，她带着儿子把仅存的几十块红砖在窑前码出"集体副业示范点"七个大字。孩子的手被砖角磨出了血泡，却倔强地不肯喊疼。天蒙蒙亮时，她蘸着泥浆，在每块砖的侧面刻上五角星。
第二天公社干部来检查时，小花特意安排跛脚的老李头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和泥。当王书记盯着老李残缺的右腿皱眉时，小花突然掀开老李的衣襟，露出他胸膛上狰狞的弹痕："李叔是上甘岭下来的，现在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干部们离开时，小花追上去塞了个包袱。王书记在拐角处打开，发现是十二块精心雕刻的主席像砖坯，每块背面都刻着"敬献"二字。他掂了掂最精致的那块，顺手揣进了中山装的暗袋。
账本上的红墨水像血一样刺眼。小花蘸着唾沫翻页，儿子在门槛上把铁皮铅笔盒摔得啪啪响。"学校要缴书本费..."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望向窑口，冒出的青烟稀薄得像垂死病人的呼吸。
当铺柜台高得需要踮脚。小花把陪嫁的银镯子推过去，突然又抢回来狠狠咬了一口。“放心，纯银的。”老板讪笑着数出皱巴巴的钞票。她攥着钱首奔煤场，黑煤屑沾在泪痕上，像一条丑陋的疤痕。回程时突降暴雨，小花脱下外衣盖住煤堆，自己淋得浑身发抖，却盯着黑煤在雨中泛出的金属光泽微笑。
第一窑砖出窑那天，小花在最好的砖块侧面刻上小小的“双喜”。供销社主任摸着光滑的砖面，手指在"双喜"字样上来回："这质量...先要五千块。"小花低头应着，瞥见丈夫偷偷用袖口擦眼睛。那晚，她发现丈夫在院里劈了一夜的柴，天亮时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码成砖坯的形状，每块柴上都用炭笔画了星星。
十岁的国汉把青蛙扔进泥池，溅起的泥点弄脏了新做的坯模。小花揪着儿子的耳朵按在和泥坑边："玩啊，继续玩！"孩子的哭喊声中，她抓起他的小手按进冰凉的泥浆，"这才是你该玩的！"深夜，她给儿子挑血泡时，发现孩子枕头下藏着块小砖雕，那是照着课本刻的"精忠报国"，"国"字少了一点。小花用针尖蘸着自己的血，给补上了那一点。
腊月二十三那天，国汉和堂弟在烘干棚玩鞭炮。小花赶到时，火光己经吞没了半个棚子。她发疯似的用棉被扑火，却在灰烬里找到那块小砖雕，"国"字上补的血点依然鲜红。
暴雨冲垮了新做的土坯，小花蹲在泥水里发呆。突然看见稻壳在积水里打转，她鬼使神差地捞起一把掺进泥里。三天后出窑的砖块，敲击声竟带着铜锣般的清响。李技术员来考察时，小花用脚悄悄抹平了地上画的配料比例。她端茶的手微微发抖，茶水在泥地上画出蜿蜒的溪流，恰好冲散了关键的配比数字。
"吴家砖窑烧出鬼火了！"谣言像野草般疯长。小花站在窑前，看着来退订单的人排成长队。她突然抡起铁锤砸向最好的砖块，碎砖中露出均匀的紫红色断面。"谁家鬼火能烧出这成色？"她把碎砖塞进每个围观者手里，"今晚都拿回去压酸菜，要是烂了坛子我赔十块！"
给村里修路那天，小花特意让儿子在最显眼处砌砖。孩子的手还包着纱布，却把砖缝对得笔首。路修好时，王书记剪彩的红绸落在砖面上，那颜色像极了当年小花卖头发换来的红头绳。小花突然看见砖缝里渗出淡淡血色——那是孩子纱布下未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