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清冷气息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铁血余韵。姜禹安端坐御案之后,玄黑龙袍衬得他眉宇间那道因常年凝思而刻下的竖痕愈发深刻。他正批阅着枢部呈上的最后一份关于“江湖卫所”建制完成的奏报,朱笔落下,一个凌厉的“准”字,为这场席卷江湖的血雨腥风画上了冷酷的句点。
殿门轻启,内侍通传:“陛下,三皇子殿下觐见。”
“宣。”姜禹安头也未抬。
姜承泽稳步走入殿中。数月不见,他清减了些许,一身简朴的靛青皇子常服沾染着仆仆风尘,眉宇间带着淮水之滨烈日与河风留下的痕迹,却无损那份温润如玉的君子气度。他撩袍,一丝不苟地行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嗯,起来吧。”姜禹安终于搁下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难得地柔和了一丝,“淮阴府新堤坝加固,可还顺利?”
“回父皇,托父皇洪福,淮水两岸新筑堤坝三百里,加固险工十七处,皆己完工。今夏汛期,沿岸七县十三万百姓当可高枕无忧。”姜承泽声音清朗平稳,带着完成使命的踏实。
“做的不错。”姜禹安微微颔首,语气是罕见的赞许。这个儿子,是他一手培养的继承人,能力、心性、勤勉皆属上乘,尤其是这份踏踏实实为百姓做实事的品格,最合他心意。“一路辛苦。若无他事,便早些回府歇息。”
殿内短暂的静默。姜承泽并未如往常般行礼告退。他垂手侍立,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那些是各地呈报的“江湖归化”名录、“卫所”建制图册,还有几份被朱笔圈点过的、关于清剿“冥顽余孽”的伤亡简报。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未散的血腥气与铁锈味。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首视着御座之上威仪深重的父亲,那目光里有孺慕,有敬畏,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近乎悲悯的勇气。
“父皇……”姜承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儿臣斗胆……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姜禹安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冰冷的龙椅背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重新变得锐利如刀,静静地看着儿子:“讲。”
姜承泽再次深深一揖,腰弯得更低,姿态谦卑,话语却字字清晰,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父皇励精图治,欲还天下海晏河清,儿臣感佩五内。然……儿臣一路归京,沿途所见所闻,心中实难平静。”他顿了顿,似乎在凝聚勇气,“此次江湖之事……父皇雷霆手段,犁庭扫穴,魔宗伏诛,宵小俯首,功在社稷,自不待言。然……儿臣忧心,此番行事,是否……杀戮过重?牵连过广?”
“杀戮过重?”姜禹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几分。
“是!”姜承泽豁然抬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痛惜,“江湖固有桀骜不法之徒,然其中亦有如青阳门秋叶般秉持侠义、如药谷般悬壶济世者!更有无数依附门派、只为糊口谋生的底层弟子!父皇设‘恶榜’,悬赏天下,引妖族入局,十万大山一战,血流漂杵!多少无辜山民被卷入魔阵?多少被蛊惑的‘义士’成了阵中枯骨?更有多少门派,只因立场不同、或曾与朝廷略有龃龉,便被铁腕碾碎,百年基业付之一炬,门人弟子或死或囚,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前仿佛闪过沿途驿站听到的只言片语,那些关于“血枫子”滥杀、关于小门派被“误剿”、关于山民家园被大战夷平的传闻,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质问:“父皇常教导儿臣,为君者,当以民为本!此役之中,那些枉死的山民,那些被裹挟的‘义士’,那些因门派倾覆而流离失所的江湖弟子……他们,亦是父皇的子民啊!以如此酷烈手段求一时之靖平,儿臣……儿臣恐伤及国本,有损父皇仁德之名!更恐……更恐冤魂遍地,戾气难消,反为社稷埋下动荡之根!”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侍立的内侍早己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里。
姜禹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深海,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怒涛。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一声低沉而冰冷的笑声在殿内响起,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失望。
“呵……仁德之名?动荡之根?朕的好皇儿……”姜禹安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一步步走下御阶,走到姜承泽面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刺得姜承泽几乎站立不稳。
“你只看到沿途听到的几声哀嚎,看到几处废墟,便来质问朕‘杀戮过重’?”姜禹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帝王的震怒与一种被至亲质疑的痛心疾首,“你可曾亲眼见过江南瘟疫蔓延时,那些浑身溃烂黑斑、神智癫狂攻击亲人的百姓?!你可曾知道那瘟疫源头,就是魔宗妖人戕害生灵的铁证?!若非朕以铁血手段犁庭扫穴,将这毒瘤连根拔起,今看到的,就不只是几处江湖门派的废墟,而是整个江南化作死域!是无数个淮阴府在瘟疫中哀鸿遍野!”
他逼近一步,气势迫人:“你只道那些山民无辜被卷入,却不知若无朕引妖王入局,强破魔阵,十万大山方圆千里都将沦为魔域,生灵涂炭!你只道那些小门派弟子可怜,却不知他们之中,多少人是包庇凶徒、鱼肉乡里的帮凶!多少人与魔宗余孽暗通款曲!朕若不施以雷霆,以儆效尤,这江湖的规矩,就永远是凌驾于国法之上的私刑!是滋生豪强、庇护罪恶的温床!”
姜禹安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儿子那点“妇人之仁”彻底剖开:“你说以民为本?朕所做一切,正是为了护佑万民!护佑他们不受江湖草莽的刀兵,不受魔宗邪魔的荼毒,不受地方豪强勾结江湖势力的盘剥!这永安盛世,不是靠你口中的‘仁德’空谈得来的!是靠朕手中的刀,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是用那些该杀之人的血,洗出来的!”
他猛地指向殿外,指向那万家灯火的京城,指向这辽阔的帝国疆域:“你看看这天下!看看那些如今能安安稳稳种田、经商、读书的百姓!看看那些再无需担忧门派私斗、邪魔作祟的州府!这便是朕的‘杀戮’换来的!朕的刀,从来只斩该斩之人!只流该流之血!”
姜禹安胸膛起伏,显然怒极,他看着脸色发白却依旧倔强地挺首脊背的儿子,眼中是深深的失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承泽,你宅心仁厚,朕心甚慰。但你的仁厚,要用对地方!用在淮阴筑堤,护一方黎庶,是仁政!用在怜悯那些祸乱之源、法外之徒,便是妇人之仁!便是对天下亿兆遵纪守法、安分守己之民的最大不公!”
他最后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而决绝:“朕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悲天悯人、优柔寡断的守成之君!朕要的,是一个能守住这铁血铸就的‘永安’,能持刀继续斩尽一切荆棘,护佑万民长久的继承者!你若不懂,便给朕滚回你的淮阴府,再去看看那堤坝之下,埋着多少前朝因‘仁厚’而纵容水患、最终溃堤酿成的枯骨!”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空旷的紫宸殿内轰然回荡,震得烛火摇曳,梁尘簌簌而落。
姜承泽身体剧烈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看着眼前暴怒如雄狮的父亲,那如山如岳的帝王威压几乎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和眼中难以抑制的悲凉水光。他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肩膀微微颤抖,最终无言地、一步一步,退出了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弥漫着刺骨寒意的宫殿。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帝王之怒。
紫宸殿内,重归死寂。姜禹安孤身立于殿中,胸膛依旧起伏不定,眼中翻涌着怒火、失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他缓缓走回御座,疲惫地坐下,目光落在案头一份淮阴府新堤坝的工图副本上。图纸描绘精细,堤坝坚固雄伟,那是他仁厚儿子呕心沥血的杰作。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散在沉香的氤氲里。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那象征着守护与安稳的堤坝线条,动作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