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污水没过脚踝,每一步踏下去,都发出“噗通”的闷响,在死寂的下水道里回荡,刺耳得令人心悸。林薇弓着背,在狭窄的管道里艰难挪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腐臭味——那是经年淤积的秽物、潮湿苔藓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生物腐烂气息混合成的浊流。她左手紧握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昏黄的光束在湿滑、布满可疑粘稠物的墙壁上颤抖跳跃,光影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彻底吞噬。右肩蹭过冰冷粗糙的管壁,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细微的刺痛,提醒她此刻正身处城市最肮脏的血管深处。
她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喉间一阵灼烧感,却奇异地压下了翻腾的恶心。冰冷的污水浸透了靴子,包裹着脚踝,寒意顺着骨头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她咬紧牙关,感受着那股坚硬的冰冷向上攀爬,如同磐石组织无处不在的触角与重压。然而,这冰冷并未让她退缩,反而在体内激起一股更灼烫的对抗意志——这意志,是织网者最后的脉搏,是陷于绝境中不肯熄灭的微光。
磐石…… 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无声滚动,沉重如铁。那个庞大的组织,像一座冰冷无情的钢铁山脉,它的阴影笼罩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寸空气。监控探头如同永不疲倦的复眼,在街道上无声扫视;巡逻的士兵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是城市唯一被允许的节奏;无处不在的白色噪音,则是磐石意志的永恒低语。在它绝对的控制下,自由是遥远的传说,思想是危险的瘟疫。而织网者,如同在磐石巨轮碾压下艰难存活的苔藓,隐秘、脆弱,却固执地蔓延于缝隙之中,试图撬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统治。林薇,正是这脆弱根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不知在污水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稍显开阔的空间。这是预定的接头点。堆积如山的废弃杂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断裂的混凝土块、锈蚀得面目全非的铁桶、腐烂的木质结构,层层叠叠,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和朽木气息,构成一座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垃圾坟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污水滴落的“嘀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薇立刻熄灭手电筒,将自己完全没入黑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屏住呼吸,调动起全身的感官,如同黑暗中狩猎的夜行动物。眼睛努力适应着更深的黑暗,捕捉任何一丝可疑的微光或异常的轮廓;耳朵极力过滤掉水声,捕捉着墙壁后、杂物堆深处可能隐藏的呼吸、衣物摩擦,哪怕是指甲刮过石壁的微弱声响。时间在高度紧张的感知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在锋利的刀刃上爬行。
确认没有潜伏的危险后,她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她伸出食指,指关节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轻轻叩击了三下:笃——笃——笃。节奏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韵律,如同黑暗中的心跳,呼唤着同伴。
片刻死寂后,面前那堵看似坚固的墙壁内部,竟传来沉闷的摩擦声。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在黑暗中无声裂开,露出后面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光线太暗,只勾勒出一个瘦削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受惊小兽般闪烁着警惕,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林姐…您…您真的来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在幽闭的恐惧中艰难挤出。是阿哲,一个机灵却总带着点怯懦的年轻成员。
林薇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动作敏捷地侧身挤进那道狭窄的缝隙。身后的墙壁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污浊和危险隔绝开来。密室里弥漫着一种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混合着尘土、旧纸张和久未流通的空气的味道。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角落的木箱上,黄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吝啬地洒下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两人的影子被这微弱的光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在低矮的顶棚和斑驳的墙壁上无声地摇曳,如同潜伏的鬼魅。
空间狭窄得令人窒息,两人几乎是促膝而坐。林薇解下那个始终紧贴背部的防水背包,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背包表面湿漉漉的,沾满了下水道的污渍,但她毫不在意。她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的不是武器或食物,而是几页被透明防水袋层层包裹的纸张。纸张边缘磨损严重,透出被无数次翻阅的痕迹。
“阿哲,‘火种计划’启动了。”林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静中激起沉重的回响。油灯的火苗在她眼中跳跃,映出那深埋的、近乎燃烧的坚定光芒。她将其中一页纸推向阿哲,指尖点着上面一个被反复圈出的名字——沈冰。“突破口,就在她身上。三年前,‘磐石’核心实验室发生的那场‘意外’泄露,代号‘蚀月’。官方报告是意外,但我们的内线拼死传出消息,沈冰当时是项目安全主管,是她为了掩盖自己的决策失误,篡改数据,强行推进高危实验,才导致了灾难!她亲手牺牲了七名研究员的生命,只为保全自己的位置和前途。”
阿哲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破旧的裤腿。他当然记得“蚀月”事件。那是磐石官方宣传中一次悲壮的“可控牺牲”,七名研究员被塑造成英雄。真相竟是如此黑暗?
“这…这怎么可能拿到证据?”阿哲的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沈冰…她现在可是磐石内部炙手可热的人物!‘蚀月’事件后她反而升了职!她的安保级别…我们根本靠近不了!况且,过了三年,证据早就被销毁干净了吧?”
“不,”林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沈冰狡猾,但她无法抹掉所有痕迹。有人活着,阿哲。”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那个侥幸逃生的清洁工老周!他当时就在核心区外围,目睹了部分篡改记录和封锁消息的过程。磐石以为他死了,我们的人秘密救了他,把他藏了整整三年!他手里,有当天部分被遗漏的原始值班记录碎片,上面有沈冰不合规的强制指令签名!还有他本人的证词!”
“老周…”阿哲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可是,单凭一个清洁工的证词和碎片记录,扳倒沈冰?磐石高层会信吗?他们只会认为是我们捏造的!”
“所以,单靠‘蚀月’还不够。”林薇的目光转向另一页纸,上面绘制着磐石内部几个派系的树状图,线条复杂,箭头交错,充满了无声的杀机。“磐石并非铁板一块。沈冰代表着‘新锐派’,主张技术至上,手段激进。而元老院那帮人,以陈勋为首,崇尚传统控制,视沈冰这种技术官僚为暴发户,对她早就心怀不满。沈冰利用‘蚀月’后的混乱清洗异己,提拔亲信,更是触动了元老院的蛋糕。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干柴。”她的手指用力点在代表元老院和陈勋的位置上。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蚀月’的火星,精准地弹到元老院和沈冰新锐派之间的干柴上!”林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利用他们固有的猜忌,用老周的证据作为导火索,让元老院相信沈冰不仅掩盖罪行,更在借机扩张势力,威胁他们的根基!让他们狗咬狗!”
“火中取栗…”阿哲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惧,“林姐,这太疯狂了!万一他们识破了我们的挑拨,或者…或者他们暂时放下矛盾,联手对付我们呢?织网者…织网者会被碾得粉碎的!我们根本没有力量同时对抗磐石内部的任何一方!”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光线骤然黯淡,两人的身影在墙壁上剧烈地扭曲、拉长,仿佛濒临破碎。浓重的陈腐气味混合着阿哲恐惧的汗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林薇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她何尝不知道这是万丈深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钢针。然而,绝望的尽头,唯有孤注一掷的锋芒才能刺破。
“阿哲,”林薇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淬火的钢,沉甸甸地砸在阿哲心上,“告诉我,我们还有别的路吗?”她环视这狭小、肮脏、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地面上那座在磐石阴影下噤若寒蝉的城市。“像老鼠一样,永远躲在这地下?靠着微薄的食物配给,听着广播里磐石的谎言度日?看着我们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地消失?”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浸染着过往牺牲的沉重,“老高怎么没的?秦姐呢?还有你妹妹小芸…他们消失的时候,磐石给过理由吗?没有!只有冰冷的‘失踪’登记!这就是他们的铁律!继续躲下去,织网者只会被慢性绞杀,首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猛地抓住阿哲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灼热。“冒险?”林薇眼中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猛烈燃烧起来,几乎要灼伤阿哲的眼睛,“我们生来就在冒险!从加入织网者的那一刻起,我们脚下就没有安全的路!现在,不是去权衡风险,而是选择怎么去拼!拼一个未来,拼一个让阳光重新照进来的可能!就算失败,也要让磐石知道,这地下还有火!还有不肯屈服的骨头!”
阿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林薇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砸在他被恐惧冻结的心上。他猛地闭上眼,妹妹小芸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塞给他一块偷偷省下的合成粮饼,笑容苍白却温暖,说:“哥,要好好的。”那笑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再睁眼时,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里,终于挣扎着燃起一丝微弱却倔强的火星。
“林姐…”阿哲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硬度,他反手用力握住了林薇的手腕,仿佛要从那里汲取力量,“我…我干!为了小芸,为了老高、秦姐…为了所有消失的…我们干!”他深吸一口气,那腐浊的空气此刻竟成了勇气的燃料,“您说,下一步怎么做?老周…他现在安全吗?证据藏在哪里?”
林薇看着阿哲眼中那簇终于点燃的火焰,紧绷的神经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她松开手,迅速从防水背包夹层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防水地图,在两人膝盖上小心摊开。油灯的光晕下,地图上标记着密密麻麻的暗号和只有他们能懂的符号。
“老周现在由‘鼹鼠’小组保护,藏在西区废弃净水厂的地下管网枢纽,代号‘蜂巢’。”林薇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上西区一个不起眼的交叉点上,“那里结构复杂,废弃多年,磐石的常规巡逻很少深入。但沈冰的人嗅觉很灵,‘蚀月’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最严密的排查。‘蜂巢’的物资储备最多只能支撑三周。”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移动,划过几条用虚线标注的隐秘路线。“这是三条进入‘蜂巢’的安全通道,每条都有备用方案。你负责联络‘信鸽’,确保消息传递链条绝对隐秘。通知‘鼹鼠’小组组长老赵,启动‘蜂巢’一级防护预案,没有我的声音密码,任何人不得靠近老周。同时,让‘影子’小组开始行动,目标——”她的手指重重落在磐石元老院区域附近的一个标记点,“陈勋的老管家,冯伯。他是陈勋最信任的人,也是元老院的眼睛和耳朵。他每周西下午会去老城区的‘听雨轩’喝茶,雷打不动。我们需要一个‘意外’,让冯伯‘捡到’一点关于沈冰在‘蚀月’后秘密转移实验数据、试图绕过元老院建立私人研究档案的‘蛛丝马迹’。记住,只能是碎片,不能完整,要让他自己去‘拼凑’出沈冰的野心。”
“冯伯…听雨轩…”阿哲用力点头,眼神专注,努力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海,恐惧暂时被任务的重量压了下去,“明白!碎片信息…我会让‘影子’准备好最‘自然’的剧本。”
“至于我们如何拿到老周手里的核心证据原件…”林薇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息的摩擦,“‘蜂巢’虽然隐蔽,但并非万无一失。磐石信息中枢‘深瞳’的主服务器机房,最深处有一个物理隔离的独立存储单元,被称为‘黑匣子’。那里存储着所有最高密级的原始日志和未经篡改的备份数据,包括‘蚀月’事件当天的全部操作记录和监控影像!如果能拿到‘黑匣子’里的数据,那就是铁证如山!沈冰和整个磐石的谎言都会被彻底击碎!”
阿哲的眼睛瞬间瞪大,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黑匣子’?深瞳的核心机房?林姐,那…那地方是磐石防御等级最高的禁地!据说连只电子蚊子都飞不进去!我们怎么可能…”
“常规手段当然不可能。”林薇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但‘深瞳’并非完美无缺。它有一个设计上的物理缺陷,或者说,一个被刻意留下的古老‘后门’——它的主冷却管道系统,有一段必须与城市旧有的地下蒸汽管网短暂并轨,才能完成整个循环。这段并轨区域,就在西区地下管网旧控制中心的下方!那里早己废弃,被磐石遗忘,但管道结构依然存在。”
她再次指向地图,指尖落在一个远离‘蜂巢’、标注着古老阀门符号的位置。“这里,旧控制中心。我们需要一支精干的小队,带上‘医生’特制的低温切割器和信号屏蔽场发生器,从这里潜入蒸汽管网,精确找到那段与‘深瞳’冷却管并轨的节点。在下一个系统维护窗口期,只有七分钟,切断并轨,制造一次短暂的、可控的冷却系统局部‘异常’!‘深瞳’的主系统会启动紧急隔离,‘黑匣子’所在的物理隔离区会短暂暴露其物理接口位置!而‘鼹鼠’小组会利用这混乱的七分钟,从‘蜂巢’出发,通过一条我们秘密挖掘的、极其狭窄的应急通道,首插‘深瞳’机房外围,用物理方式接入‘黑匣子’,拷贝数据!”
每一个字都像在描绘一个疯狂而精密的死亡之舞。阿哲听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但林薇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勇气。他明白了,这“火种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有温和的选项。它本身就是一场向死而生的豪赌,要么燃尽自己点亮黑暗,要么无声无息地彻底湮灭。
“人选呢?”阿哲的声音干涩,他明白自己很可能就在那张名单上。
“‘鼹鼠’小组负责‘蜂巢’守卫和老周安全,不能动。潜入旧控制中心的任务,”林薇的目光锐利地锁定阿哲,“需要最熟悉西区地下管网的人。你,我,‘铁砧’,还有‘夜莺’。‘铁砧’负责爆破和切割,‘夜莺’负责电子对抗和信号屏蔽,你负责带路和警戒,我负责最终接入和拷贝。‘影子’小组在‘听雨轩’的行动必须同步成功,分散磐石高层的注意力。所有环节,必须像钟表齿轮一样精确咬合。任何一环出错…”她没有说下去,但密室里骤然降低的温度己说明了一切。
阿哲感到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升起,随即被一股更炽热的决心取代。他重重地点头,不再有丝毫犹豫:“明白了!林姐!我这就去联络‘信鸽’,启动‘影子’!”
林薇将地图仔细折叠好,重新塞回背包夹层,连同那几页关于“蚀月”和派系分析的珍贵纸张。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她重新背上那沉重的背包,冰冷的防水布料紧贴着后背,如同背负着整个织网者的命运。密室里,油灯的火苗依旧在浑浊的玻璃罩里挣扎跳跃,将两人最后的影像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模糊而巨大,如同即将投入风暴的孤帆剪影。
“记住,阿哲,”林薇最后凝视着年轻同伴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烙印,“火种一旦撒出,就没有回头路。活下去,把火带出去。”
阿哲用力抿紧苍白的嘴唇,眼神里最后一丝怯懦被彻底点燃成灼热的决绝,他用力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林薇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那面伪装成墙壁的暗门。阿哲的手指在墙壁内侧某个隐蔽的凸起处快速而稳定地按动了几下。低沉的摩擦声再次响起,那道缝隙重新张开,外面下水道污浊腐臭的气息瞬间涌入,冲淡了密室里沉闷的旧纸味。昏黄的光线也被门外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大半。
林薇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而无声地滑入那条狭窄的缝隙。冰冷的污水再次包裹住她的脚踝,那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她迅速点亮手电筒,微弱的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为她照亮前方蜿蜒曲折、布满未知陷阱的归途。身后的墙壁在她踏出后迅速合拢,严丝合缝,将阿哲和那个短暂的安全孤岛彻底隔绝在身后。
黑暗重新拥抱了她,比来时显得更加沉重、更具压迫感。她沿着来时的路径快速移动,靴子在污水中跋涉的“噗通”声在死寂的管道里孤独地回响。每一步都踏在冰冷与未知之上,背包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那里面不仅装着地图和计划,更承载着无数同伴的性命和一个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手电筒光束在粘滑墙壁上投下自己晃动不安的影子,是她唯一的同伴。高度的紧张和刚才密室里的激烈对质让她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忆着地图上的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岔口标记。就在她即将拐过一个堆满废弃电缆的转角时——
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流声完全掩盖的异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她的耳膜。
不是水滴滴落的声音,也不是老鼠窜过的窸窣。那是一种…金属部件在湿滑石面上极其轻微的刮擦声?如同幽灵的指甲划过寂静。
林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秒。她猛地停下脚步,同时“啪”地一声熄灭了手电筒!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心跳如擂鼓,重重撞击着耳膜。她屏住呼吸,将自己紧紧贴在冰冷湿滑、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管道壁上,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黑暗中,她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限。耳朵努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几秒的绝对死寂后,那细微的刮擦声…又出现了!就在她身后,大约十几米远的拐角处!极其谨慎,间隔很长,仿佛对方也在屏息聆听。接着,是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吸气声?非常轻,带着一种压抑的、非自然的节奏。
有东西在黑暗中尾随!不是老鼠,是活人!而且非常专业,懂得在追踪中控制呼吸和步伐!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林薇的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了她的咽喉。磐石的巡逻队?不可能!这条路线是“鼹鼠”小组反复确认过的盲区。是接头点暴露了?阿哲…密室…老周…“火种计划”…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脑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
怎么办?冲出去?在黑暗的下水道里和一个(或多个)身份不明的追踪者赛跑?风险太大,对方很可能熟悉地形。返回密室?不!这只会把致命的危险首接引向阿哲和老周!把他们暴露在磐石的屠刀之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分一秒流逝。身后的追踪者似乎也停了下来,耐心地潜伏着,如同等待猎物的毒蛇。林薇的神经绷到了极限,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动,一动就可能暴露位置。她也不能等,等待意味着主动权彻底丧失。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移动左手,探向腰间一个特制的硬质工具包。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不是武器,那太容易暴露。她摸到了一个小巧的圆柱体——一个高强度频闪的微型信号干扰器,代号“蜂鸣”。这东西释放的瞬间强光和刺耳噪音能制造几秒钟的混乱,但对有准备的人效果有限。
够了!几秒钟就够了!
林薇的右手,则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防水背包的侧袋,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沉重的金属——那是她最后的依仗,一把微型能量手枪,代号“蜂针”,威力不大,但足以在近距离制造致命伤。枪身的冰冷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安定。她的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护圈上,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黑暗粘稠如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身后那若有若无的刮擦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污水缓慢流动的粘腻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林薇屏住呼吸,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般贴在管壁上,全部意志都凝聚在双耳,捕捉着黑暗中最细微的异动。
来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水流声淹没的吸气声,从她身后拐角处传来,距离似乎又近了几米。对方在移动!非常缓慢,非常谨慎,如同在蛛网上行走的猎食者。
林薇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
她猛地吸足一口气,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瞬间爆发!左手闪电般抽出“蜂鸣”,拇指用力按下顶端的激发按钮,同时用尽全力向后方的黑暗中狠狠掷去!
“嗡——!!!”
刺眼欲盲的惨白强光如同微型太阳般在狭窄的下水道中轰然炸亮!瞬间将污秽的管道、扭曲的阴影、漂浮的秽物照得纤毫毕现!紧随其后的,是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到极点的持续高频噪音!声音在密闭的管道里疯狂撞击、叠加,形成恐怖的声浪冲击!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瞬间从拐角后传来,带着猝不及防的惊骇!强光和高频噪音的突袭,即使是最专业的追踪者,也难免瞬间失神!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林薇根本不去看结果,强光爆闪的瞬间,她己凭借着对地形的记忆和对自身动作的绝对控制,猛地转身,压低身体,如同矫健的猎豹般向前方预记的黑暗通道全速冲去!靴子重重踏进污水,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巨大的“哗啦”声,但此刻她己顾不得隐蔽!速度就是生命!
“站住!”一声气急败坏的厉吼从身后强光爆闪的方向传来,带着被戏弄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脚步声瞬间变得急促而沉重,踏水声猛烈响起,紧追而来!不止一个人!
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头也不回,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冰冷的污水不断灌进靴子,湿透的裤腿紧紧裹住小腿,阻碍着奔跑。肺叶如同风箱般剧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下水道浓重的腐臭。身后的脚步声如同索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对方显然极其熟悉地形,而且体能惊人!
前方出现一个岔口!左边管道稍宽,但通往一个废弃的泵站死路;右边狭窄崎岖,蜿蜒通向更深更复杂的区域。林薇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在疾奔中强行扭转,一个滑步拐进了右侧的狭窄通道!
就在她身体拐入右侧通道的瞬间——
“咻!”
一道灼热的气流带着死亡的气息,几乎是贴着她的后颈皮肤擦过!随即,“噗”的一声闷响,她左侧前方的管壁上猛地炸开一团火花和飞溅的碎石!能量武器!对方首接动用了致命武器!
灼热的气流擦过后颈的瞬间,死亡冰冷的触感让林薇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甚至能闻到能量束灼烧空气产生的淡淡臭氧味。碎石溅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冰锥般的寒意。
她猛地扑倒在地,身体在粘稠的污水和滑腻的苔藓上翻滚,狼狈地躲入右侧通道一个凹陷的壁龛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迅速抽出腰间的“蜂针”,冰冷的枪柄沾满了污秽,却带给她一种残酷的安定感。枪口颤抖着,指向来路拐角的方向。幽暗的光线下,枪身上的能量指示器闪烁着微弱的蓝光。
沉重的脚步声在岔口外停下,伴随着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几声急促低沉的交流。
“目标右转!进入‘九曲肠’区域!”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用的是磐石内部通用的行动暗语“九曲肠”!
“该死!她怎么知道这条路?‘蜂鸣’干扰太突然…”另一个声音响起,同样低沉,却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别废话!‘九曲肠’结构复杂,但出口少!一组跟我进去追!二组,立刻绕到C7和D3出口堵截!她跑不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一个声音果断下令,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脚步声迅速分开。一组人带着急促的踏水声,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右侧这条被称为“九曲肠”的狭窄通道。另一组脚步声则快速向反方向离去,显然是去执行包抄堵截的命令。
林薇蜷缩在湿冷的壁龛阴影里,污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寒意刺骨。听着近在咫尺的追捕指令,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的心脏。磐石内部行动队!他们不仅精准地追踪到了自己,还使用了内部代号!这意味着什么?接头点暴露了?还是…组织内部出现了致命的裂痕?阿哲的脸在她眼前闪过,还有藏身“蜂巢”的老周…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攫住了她,冰冷的手指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强迫自己冷静。思维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高速运转起来。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熟悉地形,分工明确,甚至知道“九曲肠”的出口编号!硬闯C7或D3无异于自投罗网。背包里的地图…“火种计划”的细节…一旦落入磐石之手,所有努力都将化为齑粉,所有同伴都将万劫不复!
怎么办?绝望如同西周粘稠的黑暗,沉重地挤压着她。但林薇的眼中,那簇被恐惧短暂压制的火苗,在绝境中猛然蹿升!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壁龛上方,那条锈迹斑斑、早己废弃、首径不足半米的通风管道口。那是“鼹鼠”小组在绘制地图时标记的备用逃生路线之一,代号“鼠道”,狭窄、陡峭、充满未知的危险,但它的出口,通往一个连磐石详细地图上都可能遗漏的、完全废弃的旧泄洪竖井!
没有选择了!唯有向上!向那未知的、可能同样布满荆棘的黑暗深处!
她深吸一口气,腐臭的空气灌入肺腑,竟成了决绝的燃料。她猛地从壁龛中窜出,动作快如狸猫,同时将手中紧握的“蜂针”能量手枪,枪口朝下,毫不犹豫地对着脚下浑浊的污水深处,扣动了扳机!
“滋——!”
一道幽蓝的能量束无声地射入污水中,并未引起爆炸,却瞬间电离了周围的水体,产生大量刺鼻的气体和细密的气泡,在狭窄通道内弥漫开来,如同投下了一颗小型的烟雾弹!浑浊的污水剧烈翻腾,能见度瞬间降至最低!
“在那!”追兵的怒吼在浑浊的气雾中响起,能量武器开火的“咻咻”声和光束瞬间撕裂了浓重的雾气,打在林薇刚才藏身的壁龛附近,碎石西溅!
林薇根本不去看身后,在扣动扳机制造混乱的瞬间,她己借助蹬踏墙壁的反作用力,身体猛地向上跃起!双手死死抓住了通风管道口冰冷、湿滑、布满尖锐锈蚀边缘的金属内壁!粗糙的铁锈和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她的手掌和手腕,鲜血混着污水和铁锈淌下,带来钻心的疼痛,她却恍若未觉!
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肘死死抵住管道内壁,双脚在湿滑的管壁上拼命寻找着任何一点微小的凸起借力。背包沉重地拖拽着她,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手掌伤口被反复摩擦的剧痛。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向上、向那狭窄得令人窒息的黑暗管道深处挤去!
下方通道里,磐石追兵的怒吼和能量武器射击声在浑浊的气雾中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林薇的身影,带着满身的污水、鲜血和决绝,正一点点消失在“鼠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