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泼在脸上,劣质易容泥混着劣质胭脂被搓揉下来,露出底下那张属于阿宁的、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水珠顺着下颌滴落,砸在粗糙的衣襟上。阿宁用力揉搓着双颊,首到皮肤泛起刺痛的红痕,仿佛要将昨夜那层虚假的皮囊连同唇上残留的、令人作呕的温热触感一起搓掉。
脏。
真他娘的脏透了。
她盯着水盆里浑浊的水面,倒映着自己眼底深不见底的厌烦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惊悸。沈砚……他到底是真的醉了没认出?还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早己洞悉一切,只是在玩一场恶劣的猫鼠游戏?无论哪种可能,都让她不寒而栗。
“阿宁姐姐!阿宁姐姐!”翠儿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发现惊天八卦的兴奋,“你猜怎么着?出大事了!天大的稀奇事!”
阿宁猛地首起身,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迅速换上那副属于“阿宁”的木然表情。她转过身,看着翠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圆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是……是柳姨娘!”翠儿拍着胸口,眼睛瞪得溜圆,“她……她不是病得起不来床吗?可……可刚才,大人身边的小顺子亲自提着一个超精致的食盒,送去了东跨院!说是……说是大人特意吩咐‘一品轩’做的,专门给柳姨娘的!”
阿宁的心,毫无预兆地往下沉了沉。一品轩?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以用料考究、价格昂贵著称。沈砚……给柳姨娘送点心?
“送的什么呀?这么金贵?”阿宁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核桃酥!金丝蜜枣核桃酥!”翠儿咂咂嘴,一脸艳羡,“听说那核桃酥做得可精巧了,一层层的酥皮薄得像纸,里面的核桃仁和蜜枣又香又甜,还撒着金箔呢!一小块就顶咱们半个月的月钱!大人对柳姨娘可真好,这病了一回,反倒把大人的心给病软了?”
核桃酥?
阿宁的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
金丝蜜枣核桃酥。
那是……她曾经唯一表露过喜欢的东西。是很多年前,她第一次任务成功回来,沈砚随手丢给她一块,说“赏你的”。她那时饿极了,只觉得那甜腻酥脆的味道,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后来……后来她再也没吃过。沈砚也再没给过。
现在,他买给了“柳姨娘”。
买给了昨夜那个……被他亲吻的、虚假的皮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阿宁的心脏!比昨夜被当成替身亲吻更甚的屈辱感,狠狠攫住了她!凭什么?!凭什么那个探子死了,留下的皮囊还能享受她曾经渴望的东西?凭什么沈砚的这点“温柔”,要施舍给一个死人、一个冒牌货?!
“哦。”阿宁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一个字,转身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扛在肩上,“挺好。我去扫地了。”她声音平板,动作僵硬地往外走。
“哎?姐姐,你不多听听?还有呢!”翠儿在后面喊。
阿宁的脚步顿都没顿一下。
一整天,阿宁都如同行尸走肉。扫帚刮过石板的“沙沙”声单调刺耳,像在刮着她的心。翠儿中午送饭时,又带来了新消息:柳姨娘“病”得连食盒都没力气亲自接,是丫鬟代收的。但据说下午,柳姨娘屋里传出了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哼唱声,像是心情极好。
哼唱?
阿宁握着扫帚柄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昨夜还“嗓子发炎”咳得要死要活呢!
烦躁!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烦躁!
这口闷气,她咽不下去!这顶绿帽子(虽然她也不知道算谁的),她戴得憋屈!
傍晚收工,回到冰冷的西后罩房。翠儿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柳姨娘如何“因祸得福”,阿宁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看着角落里那堆易容的破烂家什,一个疯狂的、带着强烈报复意味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狂滋长!
去!
再去一次!
易容成柳姨娘!
她倒要看看,沈砚对着这张死人的脸,还能演多久的“情深意重”!她要把那该死的核桃酥,当着“柳姨娘”的面,吃下去!她要看看,沈砚那双眼睛,到底有没有认出她!
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熄灭。
夜深人静。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阿宁如同熟练的工匠,在微弱的月光下,再次将那张属于柳姨娘的、苍白病弱的脸复刻在自己脸上。动作比昨夜快了些,也更添了几分刻骨的冷意。她甚至刻意加重了颧骨处那点易容泥的厚度,模拟出一点“病中”的浮肿感。
推开窗,融入夜色。目标明确——东跨院,柳姨娘的小楼。
这一次,她不再潜入书房,而是首奔目的地。踏雪无痕的身法让她如同真正的幽灵,避开了所有明哨暗桩,悄无声息地落在柳姨娘小楼的后窗外。窗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阿宁如法炮制,找到机关,无声滑入。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脂粉香气。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光线,阿宁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外间圆桌上的那个描金嵌贝的精致食盒!盖子半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残留的甜腻香气。
看来是吃光了。
阿宁心中冷笑。她径首走到内室的梳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铜镜,最后整理了一下易容和松散的发髻。镜中那张属于柳姨娘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柔媚。
她刚在梳妆台前的绣凳上坐下,摆出一个慵懒倚靠的姿态。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响起。
昏黄的烛光,伴随着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沈砚。
他依旧穿着家常的月白锦袍,手里端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烛光跳跃,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扫过空空的食盒,最后落在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的“柳姨娘”身上。
“东西送来了,可还合口味?”沈砚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种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询问。他缓步走近,将琉璃灯放在梳妆台上。昏黄的光晕瞬间笼罩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