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踩着青石板走进江南沈府时,檐角铜铃的震颤声像针一样扎进耳膜。朱漆大门斑驳的裂痕里,还嵌着三年前禁军马蹄的铁屑 —— 那是父亲被押走时,她从门缝里看见的最后一幕。指尖抚过门环上的铜绿,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诏狱里母亲冰冷的手,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她的家。
曾经有海棠落满庭院,母亲在廊下教她辨认草药,父亲在书房写奏折时会喊她 “惊鸿,来磨墨”。可现在,“沈惊鸿” 三个字成了禁忌,她只能像个贼,借着夜色潜回这座埋葬了她所有过往的牢笼。
她忽然很想摸出左耳后的朱砂痣,那是母亲点的 “平安记”,可如今连这点念想都成了会暴露身份的罪证。原来所谓罪女,连怀念的资格都要被剥夺。
“姑娘可是来寻沈老爷的旧部?” 卖花老妪的声音惊得她一颤。
竹篮里的白菊沾着夜露,像极了母亲灵前那束未谢的供花。她摸出吴掌柜给的木牌时,指腹的冷汗几乎要将木牌浸透 —— 这是父亲旧部的信物,也是她与 “沈惊鸿” 这个身份仅存的联系。
老妪往茶寮努嘴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这里买花,母亲总说 “白菊素净,像你爹的性子”,眼眶猛地一热。若不是沈家蒙冤,她本该是在江南安稳度日的闺阁小姐,而非如今藏头露尾的逃犯。
茶寮的霉味里混着铁锈气。穿青布衫的汉子擦着锈刀,刀鞘缠枝莲纹磨得模糊,却让她喉头发紧 —— 这纹样与王嬷嬷袖口的暗纹如出一辙。“沈小姐?”
汉子递来铜钥匙时,她的指尖在钥匙齿痕上反复,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江南铜匠会在钥匙里藏松香,遇热发香,可辨忠奸。” 烛火舔舐钥匙的瞬间,松脂香漫出来,她才敢吐出憋了许久的气,后背却己被冷汗浸透。
“李三亲手烧了沈老爷的书房。” 汉子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李三 —— 那个总在年节时给她塞糖糕的远房表叔,那个在父亲面前拍着胸脯说 “誓死护沈家周全” 的人。
原来背叛者的糖衣,比刀刃更伤人。她攥紧钥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散开,反倒压下了喉咙口的哽咽。她忽然想,是不是从出生在沈家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注定要与这些阴谋、背叛纠缠?父亲的清廉,到底是荣耀,还是给全族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翻墙潜入沈府时,焦黑的海棠树影投在地上,像幅扭曲的鬼画符。树下青石板缝里的纸钱灰,是三年前邻居偷偷烧的,却被禁军踩进泥里。
她跪在祠堂供桌前,指尖抚过牌位的碎痕,父亲教她写字的场景突然涌来:“惊鸿,‘廉’字最难写,要挺首腰杆,才撑得起这宝盖头。” 泪水砸在供桌的积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慌忙抹掉 ——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是沈家唯一的活口,是父亲冤屈的唯一见证者,她的眼泪早在诏狱那晚就流干了,剩下的只有复仇的执念。
供桌下的暗格开锁时,“咔哒” 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院墙外的脚步声像裹着布的锤子,敲得她心脏快要撞碎肋骨。躲在供桌后的瞬间,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 —— 若是被发现,不仅自己会死,父亲留下的证据也会永远石沉大海。
梁上护卫长的黑影晃过时,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桌,脑子里反复盘旋着一个问题:沐寒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他对沈家的旧情,是真心,还是另一场算计的伪装?她不敢深想,只能抓住那点渺茫的希望,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李三的火把照进祠堂时,沈惊鸿的视线突然模糊。他腰间的 “忠” 字玉佩在火光里泛着油光,那是先帝赐给父亲的,背面刻着沈家家训 “清慎勤忍”
她想起抄家那天,李三举着火把站在书房前,笑得像条得志的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呜咽声漏出来 —— 原来最痛的刀,从来都来自 “自家人”。
她忽然很恨自己这双能辨药石的手,却看不清人心的善恶;恨自己记得沈家所有的荣耀,却找不到为他们洗刷冤屈的出路。
密道里的霉味呛得她睁不开眼。匍匐前进时,指尖触到荷叶状刻痕的瞬间,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这是父亲的笔迹!当年她趴在父亲膝头看他刻印章,他说 “荷叶出淤泥而不染,咱沈家的人,就得像这荷叶”
刻痕旁 “盐引库东墙第三块砖后” 的小字,被泪水泡得模糊 —— 父亲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把所有希望都藏在了这里。她忽然明白,自己背负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沈家三十七条冤魂的期盼。她可以死,但必须死在真相大白之后。
护卫长捂住她嘴的瞬间,沈惊鸿的第一反应是摸向袖中的银匕。但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竟让她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暖意。
“我不是细作” 的辩解撞进耳朵,她忽然想起沐寒在王府说的 “别相信任何人”,心像被扔进冰窖 —— 这世间,到底还有谁能信?她这个 “罪女” 的身份,是不是注定要孤独地走下去,连片刻的温暖都是奢望?
老看守被箭射穿喉咙的刹那,沈惊鸿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堵住了。老者倒在血泊里的模样,与三年前管家护着她被砍倒的场景重叠。她抓起染血的账册时,指腹的伤口与纸张的褶皱咬合,疼得她浑身发抖,却死死不肯松手 —— 这是用命换来的证据,是她作为沈惊鸿存在的唯一意义。她忽然不怕了,哪怕下一刻就死在这里,至少她找回了父亲的清白,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总管的匕首刺进左肩时,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但看着暗格里父亲写给沐寒的信,她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望你念及旧情”—— 父亲到死都相信他的同科挚友。她攥紧信纸和玉佩,任凭盐粒钻进伤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爹,女儿不会让你失望。
不管前路有多难,不管她要以 “阿念” 的身份伪装多久,她都会让 “沈惊鸿” 这三个字,重新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意识模糊前,密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沐寒吗?还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沈惊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血与盐的味道,像极了江南的雨,又咸又涩,却总能浇开最倔强的花。她闭上眼,将账册紧紧压在胸口 —— 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还是沈惊鸿,是沈家不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