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虚影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静室内,那燃烧的金色烈焰褪去,只余下琉璃灯清冷的光,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威严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与生机混合的奇异味道,提醒着众人方才那惊心动魄、颠覆认知的一切并非幻梦。
沈阔缓缓收回点向太子眉心的手指。指尖残留的灼痛感和一丝深入骨髓的冰冷邪气,以及那被阎王漠然目光扫过时灵魂深处的悸动,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垂眸,目光落在掌心——那里沾染着太子滚烫的鲜血,也沾染着斩断储君手臂、惊动幽冥主宰的因果。
“昭儿!”苏婉若带着哭腔的呼唤打破了沉寂。她紧紧抱着怀中依旧昏迷的云昭,颤抖的手指抚过女儿细嫩的脖颈——那里光洁如初,那道细微的血痕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她指尖残留的、那滴金红色血珠融入金光前的微凉触感,证明着方才的凶险。女儿小脸苍白,呼吸却平稳绵长,如同陷入深度沉睡。她周身那令人心安又心悸的暖意(功德金光)也己彻底内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只剩下婴儿特有的柔软温热。
“娘…昭儿怎么样?”沈云霆第一个冲到母亲身边,声音嘶哑,目光焦灼地在妹妹脸上逡巡。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刺杀、父亲的雷霆断臂、阎王的惊鸿一瞥,都让他心胆俱裂,此刻只想知道妹妹是否安好。
苏婉若抬起头,泪水无声滑落,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脉象…平稳了。比之前好太多…像是…像是累极了,睡着了。” 她看向沈阔,眼中是后怕,也是询问。
沈阔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云昭沉睡的小脸上,深沉如渊。累极了?恐怕不止。那强行汇聚、点燃的万民功德,那惊动幽冥主宰的代价……昭儿小小的身躯,到底承受了多少?他不敢深想。那阎王眸光中的一丝“不悦”,如同悬顶之剑,让他第一次对女儿这逆天的“福缘”感到了沉重的不安。
“铮儿!”沈云霆又扑到榻边。沈云铮胸口的深褐邪纹己彻底消失无踪,皮肤恢复了健康的色泽。虽然依旧昏迷,但灰败死气尽去,脸颊甚至透出一点红晕,呼吸均匀有力,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沉沉睡去。孙神医正颤抖着手搭在他的腕脉上,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敬畏交织的复杂表情。
“邪毒…尽除!二公子…生机稳固!只需静养恢复元气即可!神迹!国公爷,夫人,这是神迹啊!”孙神医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看向云昭的目光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虔诚。
另一侧,周太医则面对着更大的难题。他手忙脚乱地用撕下的干净衣襟和孙神医提供的金疮药,死死按压着太子赵景宸齐肩而断的伤口。鲜血虽己止住大半,但断口处皮肉翻卷,森白的骨茬隐约可见,触目惊心。太子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但脉象却诡异地透着一股被强行灌注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护住,暂时不会熄灭。
“殿下…殿下性命暂时无碍…”周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汗水浸透了后背,“可…可这手臂…”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肩头,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几乎将他淹没。太子在国公府被邪术控制,袭击沈家小姐,又被沈国公当机立断斩断手臂…这泼天的大祸,足以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沈阔的目光终于从女儿身上移开,落在了太子凄惨的断臂处。那伤口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云昭功德金焰的温暖气息。是这丝气息强行吊住了太子的命,也加速了伤口的初步愈合。他眼神复杂至极。
“孙神医,先全力保住殿下性命,处理伤口,防止溃烂邪毒再侵。”沈阔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周太医的慌乱,“周太医,今日静室内发生的一切,包括太子殿下被邪术控制袭击小女、本公为救女被迫断臂自保、以及之后…所有异象,一个字,都不许泄露。违者,诛九族!”
最后三个字,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意,让周太医和孙神医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伏地叩首:“下官/草民明白!国公爷放心!今日所见所闻,烂在肚子里,死也不说!” 他们知道,这不仅关系到自己的性命,更关系到整个王朝的巨大动荡。
沈阔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妻子、忧心忡忡的长子,最后落在静室角落那截断臂上。粘稠的黑气早己消散,断臂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他沉声道:“云霆,取玄铁寒冰盒来,将此物…封存。”
“是,父亲!”沈云霆立刻领命,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迅速行动。他知道,这截断臂,是太子被邪术控制的铁证,也是沈家未来应对滔天巨浪时最重要的护身符!父亲当机立断斩下它,不仅是为了救昭儿,更是为了留下这无可辩驳的证据!这份决断与深谋远虑,让他心底发寒又无比敬服。
很快,那截断臂被小心地放入一个寒气森森的玄铁盒中,盒盖合拢,隔绝了所有气息。
“婉若,你带昭儿回内院,让信得过的嬷嬷贴身守着,寸步不离。”沈阔的声音柔和了些许,但依旧紧绷,“云霆,你亲自护送。府内戒严,任何人不许靠近内院,尤其是…与宫中有关之人!”
“夫君放心!”苏婉若重重点头,抱着云昭起身,在沈云霆的护卫下,脚步虚浮却无比坚定地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与神迹的静室。
屋内只剩下沈阔、昏迷的太子、沈云铮以及两位战战兢兢的太医。
沈阔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天色依旧昏暗,但笼罩国公府的浓郁香火青烟己开始缓缓飘散。远处,百姓们自发持续的、带着无限感激与祈盼的诵念声,如同潮汐般隐隐传来,汇聚成一股磅礴而温暖的声浪。
万民祈愿的香火愿力…功德金光…
阎王睁眼…
同源相噬的邪术…
太子的断臂…
这一切,如同无数碎片,在沈阔脑中疯狂旋转、碰撞。那邪术能引动与功德金光同源的力量,甚至能短暂操控被金光护体的太子,其阴毒诡谲、布局之深远,令人不寒而栗。国师?贵妃?二皇子?还是…更深处,那稳坐金銮、心思难测的帝王?
阎王虚影的睁眼,以及那眸光中一闪而逝的“不悦”,更是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这不悦,是因为昭儿受伤?还是因为太子断臂这等凡尘血腥污秽,惊扰了幽冥?亦或是…对强行汇聚、点燃这庞大功德行为的某种警告?昭儿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这被惊动的因果,又会将她的命运导向何方?
沈阔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锐利。他缓缓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界的声浪,也隔绝了初露的微光。静室内,只剩下昏迷者的呼吸和琉璃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孙神医,周太医。”沈阔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你们在此守候,务必确保太子殿下和二公子性命无忧。对外,就说殿下忧心二公子伤势,急火攻心,引发体内余毒,正在施救,任何人不得打扰。包括…宫里来的人。”
“是,国公爷!”两人连忙应下,心知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沈阔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太子,那空荡荡的右肩无声地诉说着今日的惨烈。他眼中没有任何惧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然。太子的命,必须保住。今日之事,需要一个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震慑幕后黑手、同时…尽可能保全沈家的说法!
他迈步,走向静室门口,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里的惨烈与秘密,也将他推向了即将到来的、席卷整个朝堂乃至天下的惊涛骇浪。
门外,天色将明未明。沈国公府,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无声地绷紧了全身的筋骨。
翌日,大周朝堂。
金銮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龙椅之上的圣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昨夜国公府方向的异象——那冲天的金光、浓郁的香火、万民汇聚的诵念声浪,早己如野火般传遍整个京城,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中。而更让他惊怒交加的是,他派去国公府探视太子和二皇子伤势的心腹太监,竟被沈阔以“殿下急火攻心,余毒反复,正在施救,不宜惊扰”为由,硬生生挡在了门外!连太子的面都没见到!
“沈阔!”圣上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太子何在?昨夜国公府上空金光万丈,万民诵念,究竟发生了何事?太子是否安好?你…竟敢阻拦朕派去的御前之人!你好大的胆子!”
阶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武官首位、如同一尊沉默铁塔般的沈阔。
沈阔身着国公朝服,面容沉静,不见丝毫波澜。他缓缓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如磐石:“启禀陛下。昨夜,小女云昭,因感念太子殿下与万民祈福之恩,心有所感,引动了些微异象,惊扰圣听,臣惶恐。至于太子殿下…”
他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向龙椅上那充满猜忌和怒火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殿下忧心臣次子云铮伤势,彻夜难眠,急火攻心,不幸引动了体内潜藏的‘同源邪毒’,导致…气血逆行,手臂经脉…寸断,伤及根本。幸得孙神医与周太医全力施救,又得万民愿力一丝余泽护持心脉,殿下此刻性命己然无碍,只是元气大伤,仍在昏迷静养之中。臣为免惊扰殿下疗伤,防止邪毒扩散,故斗胆阻拦了御前天使。臣…甘领擅专之罪!”
“手臂经脉寸断?!”
“同源邪毒?!”
沈阔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百官哗然!太子手臂废了?还是因为忧心臣子伤势、急火攻心引动了邪毒?这…这怎么可能?!
圣上更是霍然起身,脸色剧变,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手臂经脉寸断?!沈阔!你…你说清楚!太子到底如何了?!是何邪毒如此厉害?!”
沈阔再次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与悲悯:“回陛下。殿下伤势…臣不敢妄言,一切需待殿下苏醒,由太医署众位国手共同会诊方知详情。至于那‘同源邪毒’…”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脸色骤变的二皇子赵景睿,以及二皇子身后几位明显与国师、贵妃关系匪浅的官员,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杀伐之气:
“此毒阴诡绝伦,竟能与万民祈福汇聚的纯善功德之力隐隐相抗!其源为何,指向何人…臣,定当穷尽毕生之力,为太子殿下,亦是为我大周江山社稷,彻查到底!无论幕后黑手藏得多深,地位多高,臣沈阔,誓要将其揪出,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话音落,朝堂死寂。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气,随着沈阔那斩钉截铁的誓言,弥漫开来,让所有人心头一寒。圣上死死盯着沈阔,眼神变幻莫测,愤怒、惊疑、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二皇子赵景睿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贵妃一系的官员,更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沈阔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站着。他的身影在空旷的金殿上显得格外高大,如同矗立在风暴中心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来自帝王的怒火与满朝文武的猜忌,也沉默地…向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亮出了最锋利、最决绝的獠牙。
风暴,己然降临。而风暴眼的核心,那个躺在内院、沉沉睡去的婴儿身上,那无形的因果丝线,似乎又悄然缠绕上了新的、更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