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公告栏的铁皮檐上,像撒了把碎盐。陈大河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把马灯往前凑了凑。玻璃罩里的火苗跳了跳,照亮红头文件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九个烫金大字。
他喉咙发紧,手电筒差点从指缝滑落。后半夜的寒风卷着雪沫往领口钻,却浇不灭胸腔里烧起来的热。前日公社书记来开动员会,说安徽小岗村按了血手印,如今这火真烧到豫北了?
"大河?"土墙后转出个人影,秀兰抱着半岁的小山,围巾上结满冰晶,"会计说咱家能包十二亩地?"
算盘珠子在煤油灯下噼啪作响。陈大河咬断半截铅笔,在烟盒纸上划拉:"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按去年亩产西百斤算..."算到第三遍,秀兰突然按住他发抖的手。灯花爆了个喜字,映得土坯墙上的奖状金灿灿——那是他爹当生产队长时得的"学大寨标兵"。
鸡叫头遍时,老槐树的枯枝在窗纸上乱晃。陈大河摸黑从箱底翻出个搪瓷缸,缸身"农业学大寨"的红字褪成了暗褐色。缸底沉着几朵干槐花,是爹咽气前塞给他的:"等日子好了,拿它泡茶..."
---
深圳的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皮。陈大河蹲在铁皮棚的阴影里,看搪瓷缸里的槐花在沸水里舒展。身后三十多个后生东倒西歪地瘫在凉席上,汗津津的背心贴着晒蜕皮的后背。
"叮铃——"自行车铃惊起一片。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扬着报纸喊:"特区要建摩天大楼咧!招混凝土工,日结三块!"
人群炸了锅。二柱扯着破锣嗓子:"大河哥,咱还卖啥饺子?"陈大河盯着远处脚手架林立的国贸大厦,玻璃幕墙晃得人睁不开眼。昨夜下工路过罗湖桥,港商轿车里飘出的香水味,混着街边大排档的镬气,酿成某种陌生的醉意。
"去!都去!"他灌了口槐花茶,"但招牌不能撤。"搪瓷缸往木板车上一顿,"北方饺子"西个红字在霓虹灯下忽明忽暗。收摊时总有个戴金丝眼镜的港商来买冷冻水饺,说要在铜锣湾开超市。
---
茅台酒在搪瓷缸里泛着琥珀光。陈大河解开领口纽扣,香港空调冷得人起鸡皮疙瘩。"陈生,我们华润万家可以包销,但配方要改。"港商转动着打火机,"加些味精,口感更..."
"王总,尝尝这个。"陈大河推过青花瓷碗,清汤里浮着三只白玉饺,"用槐花蜜调的馅。"港商咬破薄皮,突然红了眼眶:"小时候阿妈带我去上环买槐花糕..."
签约时钢笔在合同上沙沙作响。陈大河摸着缸沿的豁口——那是二柱在工地被钢筋砸断腿那晚摔的。现在车间里全自动生产线轰鸣,但配料间的老师傅仍用搪瓷缸量槐花粉。
---
LED屏幕闪烁着WTO倒计时。会议室冷气太足,陈大河把搪瓷缸焐在手心。"董事长,用这个添加剂成本降三成。"新来的海归经理敲着PPT,"现在外企都..."
玻璃幕墙外,晚霞像打翻的钢水。陈大河想起二十年前深圳的落日,二柱就是在那样的晚照里跌下脚手架的。突然起身,缸底在实木桌上磕出闷响:"散会。"
保险柜最深处锁着泛黄的烟盒纸,1978年那夜的算数依然清晰。手机震动,环保局的短信提醒他分厂污水检测超标。月光爬上搪瓷缸,"农业学大寨"的残红如血。
---
无人机在麦田上空画着绿浪。陈大河蹲在地头,老槐树的影子正好罩住新立的"生态农业合作社"牌子。检测报告显示土壤重金属超标0.7倍,但还好,来得及。
"陈总,真要把分厂迁回来?"助理擦着汗,"运输成本..."话音被突突声打断,智能灌溉系统开始喷洒水雾。陈大河拧开保温杯,搪瓷缸早传给大学毕业的小山了。杯底的槐花打着旋儿,和西十年前爹塞给他时一样香。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他们在老槐树下发现个锈迹斑斑的搪瓷缸。陈大河眯起眼,金灿灿的麦浪尽头,当年揣着红头文件跑回家的青年,正踏着晨露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