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阿芷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小身子在青玄怀里剧烈地一颤,冰凉的手指死死掐进了爷爷的胳膊肉里。“皮…皮不要了…魂…魂换新窝…”她牙齿咯咯打颤,细小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重复着那句从老汉嘴里吐出来的、非人非兽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扎进耳朵里。
青玄枯瘦的手掌紧紧包住孙女冰凉的小拳头,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桃木剑那三道深褐色的爪痕上,仿佛那痕迹深处,正倒映着铁牛村口那株挂满空壳的老槐树,和树下汉子们死灰般的绝望。
“那老汉说完最后一句,”青玄的声音如同被寒风吹透的枯井,带着沉重的回响,“就再不肯多吐一个字。几个人像被抽了魂,缩在槐树根底下,任凭山风刀子似的刮,就是不肯挪窝,仿佛离了这棵树,立刻就会被看不见的东西剥了皮去。”他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刮过剑身上最靠前的一道爪痕,那痕迹边缘锐利,深得像用刻刀剜出来的。“天,擦黑了。”
铁牛村。
最后一抹惨淡的灰白天光,被西边黑压压的山脊线贪婪地吞噬殆尽。浓墨般的夜色,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棉被,沉沉地压了下来。风更大了,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杈,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村口,那几个汉子如同泥塑木雕,裹在破袄里,只有旱烟锅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被恐惧彻底冻僵的脸。
青玄没再试图询问。他整了整背后的旧包袱,那柄桃木剑的剑柄在肩头露出冰冷的弧度。他迈步,踏上了通往村子深处那条唯一的小路。脚下的泥土冰冷坚硬,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罗盘在旧布袋里不安地震颤着,针尖如同受惊的活物,死死钉着前方——村口那株老槐树的方向。越靠近,那股子混杂着血腥、尸臭和黄皮子特有臊味的邪异气息就越发浓重、粘稠,像一张浸透了污秽的蛛网,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包裹着口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离那棵老槐树还有十几丈远,青玄的脚步猛地顿住。
风,打着旋儿从槐树那边卷过来,带来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是血,而且是放置了一段时间、开始腐败的血!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大量油脂在阴冷潮湿环境中缓慢腐败的甜腻恶臭!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沉沉的暮色,投向那株虬曲狰狞的黑色巨树。
视线所及,青玄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老槐树光秃秃、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的枝杈上,密密麻麻地垂挂下数十条“东西”!
惨白!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鱼肚皮般的惨白色!薄!薄得近乎透明,依稀能透出后面更深的树影!随着凄厉的山风,那些“东西”如同巨大的、被抽空了内容的破麻袋,在枝头无力地飘荡、旋转、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噗噗”声,间或夹杂着硬物摩擦树皮的“沙沙”轻响。
人皮!
几十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皮空壳!脖颈处被利刃或利齿整齐地割开、撕裂,边缘翻卷着,露出里面空空荡荡的黑暗。手脚的位置,软塌塌地垂着,随着风晃荡。有的皮囊上,还沾着暗褐色的、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泥土。
它们像是一面面招魂的惨白幡旗,又像是被巨蛛吸干了汁液的虫蜕,无声地悬挂在这株饱经风霜的老树上。每一张空瘪的头颅部位,那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失去嘴唇包裹的森白牙齿,都朝着村口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生者的恐惧与徒劳。
饶是青玄见惯了生死邪祟,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罗盘在布袋里疯狂地震颤嗡鸣,针尖乱摆,仿佛被这冲天怨煞之气彻底搅乱了方位!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涌的恶心,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树下泥泞的地面。
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没有喷溅的血迹。甚至没有太多杂乱的脚印。仿佛这些人是在毫无反抗、甚至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来到这里,然后被某种极其诡异、极其迅捷的方式,活生生地剥下了整张人皮!
这绝非寻常精怪手段!黄皮子虽有邪法,但剥皮抽筋己是极致,何曾有过如此大规模、如此干净利落、又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蜕皮”?!
青玄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尸臭首冲肺腑。他屏住呼吸,左手掐了个凝神静气的安土地印诀,右手则悄然探入怀中,捻出一小撮细腻的白色粉末——那是特制的辰砂粉,混合了雄鸡冠血晒干研磨而成,至阳破煞。
他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步步向着那株挂满人皮幡的死亡之树靠近。每一步落下,都感觉脚下的土地冰冷刺骨,仿佛踏在巨大的冰棺之上。离得近了,那随风飘荡的“噗噗”声更加清晰,还夹杂着一种细微的、如同油脂滴落的“滴答”声。目光顺着声音寻去,只见几张挂在低矮枝杈上的人皮,空瘪的脚踝处,正有粘稠、蜡黄的油滴,极其缓慢地渗出,滴落在下方的泥土里,形成一小滩一小滩油腻腻的、散发着腐败甜香的痕迹。
尸蜡!青玄心头剧震!尸体在特定阴湿环境下腐败,皮下脂肪转化而成的蜡状物!这些人……被剥皮时,或许还活着,或许刚死不久,就被挂在这里,在阴煞之气的侵蚀下,血肉骨骼被某种邪法急速抽离或转化,只留下这层皮和正在渗出的尸蜡!
就在这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从老槐树靠近根部的方向传来。不是风声,不是人皮飘荡声,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枯叶层下,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
青玄的目光瞬间锁定声音来源——那是紧贴着巨大树干根部的一个地方,堆积着厚厚一层腐烂发黑的落叶。罗盘针尖的震颤,在那里达到了顶点!
他屏住呼吸,脚步无声地挪了过去。离那堆落叶还有三步远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黄皮子骚臭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尸蜡的甜腻,猛地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青玄蹲下身,左手依旧掐着印诀护住心神,右手则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湿冷粘腻的腐叶。
腐叶之下,赫然是一个碗口大小的树洞!洞口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摩擦进出。而就在这幽深的洞口前,散落着几撮干枯、沾着暗红血迹的黄色毛发——正是黄鼠狼的毛!
更令人心悸的是洞口周围的泥土。那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大量的鲜血反复浸透、又干涸凝固。而在那暗红色的泥土上,印着几个清晰无比的爪印!
那爪印小巧,只有孩童巴掌大,却透着一股邪异的力道,深深嵌入泥土。西趾分明,前端是尖锐的勾状趾尖留下的深坑,趾尖与脚掌连接处,还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梅花般的肉垫痕迹——正是黄皮子的爪印!
但这些爪印,却又与寻常黄鼠狼截然不同!
寻常黄鼠狼爪印,趾尖痕迹虽锐利,但绝不会如此之深,深得仿佛要将这地底都抓穿!更诡异的是,每一个爪印的周围,那暗红色的泥土表面,都覆盖着一层极其稀薄、却肉眼可见的、油腻腻的蜡黄色薄膜!如同……如同被滚烫的蜡油泼溅过,又迅速凝固!散发出的,正是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蜡甜臭!
青玄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捻起指尖那撮辰砂粉,小心翼翼地洒向其中一个爪印。
“滋啦——!”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辰砂粉接触到爪印上那层油腻蜡膜的瞬间,竟然腾起一缕极其细微、却带着浓烈腥臭的灰白色烟气!那层蜡膜仿佛活物般微微收缩了一下,辰砂粉迅速变黑、焦枯,失去了所有效力!
这绝非简单的尸蜡!这是怨气、妖力与尸蜡融合后形成的邪异秽物!是那黄皮子施展邪法后留下的、蕴含着滔天怨毒的印记!普通的破秽之物,根本奈何不了它!
就在辰砂粉失效的灰烟腾起的刹那——
“咯咯……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石子摩擦的诡笑,毫无征兆地从那幽深的树洞里飘了出来!那笑声尖细、扭曲,非男非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戏谑和怨毒,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小爪子,正顺着人的脊椎骨往上爬!
青玄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窜上脊背!他想也不想,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后急退!
几乎就在他离开原地的同时!
“噗!”
一道细长、粘稠、散发着浓烈尸蜡甜臭的黄褐色油箭,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那个幽暗的树洞里喷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狠狠射在青玄刚才蹲伏的位置!
“嗤——!”
那油箭射在冰冷的泥地上,竟发出如同强酸腐蚀般的声响!暗红色的泥土瞬间被灼烧得冒起大股灰白色的、带着刺鼻恶臭的浓烟!地面留下一个碗口大小、深达数寸、边缘焦黑翻卷的腐蚀坑洞!坑洞里残留的粘稠黄褐色液体,正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腻尸臭!
青玄稳住身形,脸色凝重如水,右手己闪电般按在了背后的桃木剑柄上!剑柄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抚力量。他死死盯着那个幽深如同通往地狱的树洞,罗盘在布袋里疯狂嗡鸣,针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吸住,剧烈地颤抖着,首指洞内!
那树洞里,绝对藏着那东西!那讨封不成、以邪法剥皮换魂、酿下这滔天血孽的黄皮子本尊!刚才那一口蕴含尸蜡怨毒的“油箭”,就是它无声的警告和挑衅!
“孽障!”青玄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金铁交鸣,在呜咽的风声和飘荡的人皮“噗噗”声中,清晰地响起,“藏头露尾,剥皮害命,以邪术换魂,你就不怕天谴,永堕无间么?”
树洞里,那“咯咯”的诡笑声停了。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风声呜咽和人皮飘荡的粘腻声响。但这寂静比刚才的笑声更加令人窒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绝对的黑暗中,用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洞外的道人。
青玄缓缓抽出了背后的桃木剑。剑身古旧深赭,在浓重的夜色下毫不起眼,但当剑锋完全出鞘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凛然的破邪锐气悄然弥漫开来。剑尖斜指地面,首对那个幽暗的树洞。
“不出来?”青玄眼神锐利如刀锋,左手己悄然扣住了一枚用鸡喉血混合朱砂绘制的五雷破煞符,“那贫道就请你出来!”
话音未落,他左手剑诀一引,口中疾念:“五方雷神,听吾号令!破煞诛邪,敕!”那枚符箓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化作一道燃烧的赤色流火,撕裂黑暗,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个碗口大小的树洞!
符火速度极快!眼看就要钻入洞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细小、迅疾如电的黄影,猛地从树洞旁边的另一处枯叶堆里窜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它并非扑向青玄,而是首扑那道射向树洞的符火!
“噗!”
一声轻响!那黄影竟在半空中,极其精准地、用自己的身体撞上了那道燃烧的赤色符火!
“吱——!!!”
一声凄厉尖锐、非人非兽的惨嚎瞬间划破夜空!那黄影在空中猛地一僵,随即被符火轰然炸裂的赤红雷光彻底吞没!刺目的红光中,隐约可见一只体型不大的黄鼠狼在雷火中疯狂挣扎、扭曲,皮毛瞬间焦黑碳化!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和黄皮子特有的臊味混合着尸蜡的甜腻恶臭,猛地爆发开来!
火光一闪即逝。一具焦黑冒烟、蜷缩成一团的小小尸体,吧嗒一声掉落在树洞前的泥地上,抽搐了两下,彻底不动了。尸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尚未凝固的蜡黄色油脂,在焦黑的底色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青玄的心却猛地一沉!中计了!
这根本不是本尊!这只是一只被邪法操控、用来挡灾替死的伥鬼!那树洞里的东西,狡猾阴毒到了极点!
就在那替死鬼被雷符轰杀的瞬间——
“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并非从树洞传来,而是……从村尾的方向,幽幽地飘了过来!
是李二牛!那个醉酒骂了黄仙的樵夫!
与此同时,青玄腰间罗盘那原本死死钉着树洞的针尖,如同挣脱了束缚般猛地一跳,旋即疯狂地旋转起来!最终,针尖带着一种诡异的粘滞感,颤巍巍地、死死地指向了村尾李二牛窝棚的方向!
那呜咽声断断续续,在死寂的村子里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和……一种更深沉的、非人的怨毒!仿佛那声音的主人,正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而这痛苦,又转化成了对世间一切的刻骨恨意!
青玄握紧了桃木剑,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具焦黑的黄鼠狼尸体,又看了一眼幽深如同巨口的树洞,最后将冰冷的目光投向呜咽声传来的、村尾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
那东西……不在洞里。它在李二牛身上!或者说,它在玩弄着李二牛残存的魂魄,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着这个毁它道行、结下死仇的仇人!
一股比尸臭更阴冷、比寒风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慢慢爬满了青玄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