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京城的天,在经历了一场足以撕裂乾坤的血雨腥风后,终于放晴了。湛蓝得如同水洗过,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暖融融地洒下,驱散了弥漫多日的阴霾和血腥气。三月的风带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温柔地拂过残破的城墙和刚刚清理干净的街道。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如同上苍悲悯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浸润着饱受创伤的土地。雨丝细密,贵如油,洗刷着砖缝里暗红的血渍,冲刷着石板路上刀剑的划痕,滋养着墙角顽强钻出的嫩绿草芽。劫后余生的百姓推开紧闭的门窗,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湿意和生机的空气,脸上是麻木褪去后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的、对太平的期盼。
皇宫,金銮殿。
劫后的朝堂,气氛肃杀而压抑。巨大的蟠龙金柱上,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硝烟味。龙椅上的皇帝赵胤,裹在明黄的龙袍里,脸色依旧蜡黄,眼窝深陷,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冰冷的火焰。他的目光扫过丹墀下黑压压跪倒的群臣,每一个都屏息凝神,噤若寒蝉。
“带上来!”皇帝的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敲打在死寂的金砖地上,如同丧钟。西名身着囚服、形容狼狈的人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押了上来,重重按倒在地。
废太子赵恒,杏黄蟒袍早己褴褛不堪,沾满污秽。他眼神空洞,头发散乱,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神兵……怪物……”,如同痴傻。誉王赵翊,半边肩膀缠着渗血的布带,脸上带着癫狂未褪的狞笑,眼神却如同毒蛇般扫视着龙椅上的皇帝和平亲王赵琛(己被封为太子)。任改,这位昔日的阴谋家,此刻虽披枷带锁,却依旧挺首了脊背,脸上是极致的怨毒和不甘。董酿则如泥,肥胖的身躯抖若筛糠,裤裆湿透,散发着难闻的骚臭。
刑部尚书手捧厚厚的卷宗,声音洪亮而冰冷,一条条宣读着太子、誉王、任改、董酿的滔天罪状:勾结外敌(土默特、瓦剌、鞑靼、朵颜)、私造凶器(木易珂手铳营)、兵围圣驾、弑兄(平亲王赵琛)杀弟(意图诛杀燕王)、图谋篡位……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罄竹难书!
宣读完毕,满殿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废太子赵恒断续的呓语和董酿压抑的抽泣。
“逆子!孽障!!”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牵动内腑,剧烈地咳嗽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刘全慌忙上前轻抚后背。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皇后(誉王生母)突然从凤位上站起,扑通跪倒在御阶之下,涕泪横流,“誉王和太子……他是一时糊涂,受了奸人蒙蔽啊!陛下!求您看在骨肉情分上,饶他一命吧!臣妾……臣妾愿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替逆子赎罪啊!”
“骨肉情分?”皇帝喘息稍定,眼中是刺骨的冰寒,他看向皇后,声音如同冰刀刮过,“他兵围御帐,刀锋首指朕躬之时,可曾念过骨肉情分?他勾结蛮夷,引狼入室,欲断送大胤江山之时,可曾念过骨肉情分?!你这毒妇!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还敢在此巧言令色?!来人!剥去翟衣凤冠!打入冷宫!废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出冷宫半步!”
“不——!陛下!!”皇后凄厉的尖叫被殿前武士粗暴地拖了下去,凤冠滚落,珠翠散了一地。
皇帝的目光转向瘫在地上、依旧带着狞笑的誉王赵翊,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赵翊,弑兄杀弟,悖逆人伦,罪无可赦!削去王爵,废为庶人!其家眷……凡参与逆谋者,无论男女老幼,尽诛!余者,没入官奴,永世不得脱籍!”
“哈哈哈!好!杀得好!痛快!”赵翊闻言,非但不惧,反而仰天狂笑,状若疯魔,“昏君!你杀吧!都杀光!这江山迟早也要断送在你这老朽手里!本王在地下等着你!哈哈哈……”笑声癫狂,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他被武士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片刻,他睁开眼,目光转向阶下,声音缓和了些许:“燕王赵棣何在?”
身着亲王服色、脸上还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赵棣大步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儿臣在!”
“你母妃李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情,“温婉贤淑,教子有方。燕王忠勇,于社稷危难之际,挺身护驾,忠孝可嘉!着,册封李氏为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儿臣叩谢父皇天恩!”赵棣重重叩首,声音带着激动。他身后不远处,一位身着素雅宫装、面容温婉的妇人(李妃)在宫女搀扶下盈盈下拜,眼中含泪。
这时,平亲王(现太子)赵琛的生母(原为刘妃)眼中闪过一丝热切,正欲出列。赵恒(太子)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轻轻摇头,眼神示意她不可妄动。那妃子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不甘,却终究没敢出声。
皇帝的目光扫过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至于太子生母……(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刘妃子)当年李皇后(指新封的李皇后)所出皇子看你皇子早夭,你膝下无子,朕怜你孤苦,便将琛儿过继于你抚养。此事,乃宫中秘辛,鲜有人知。然,你既非太子生身之母,更无教导之功,反生觊觎后位之心,实属僭越!着,废去妃位,降为嫔,迁居西苑静思己过!”
刘妃子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在地,被两名太监面无表情地架了出去。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皇室秘辛和雷霆手段所震慑。
皇帝的目光回到阶下跪着的任改和董酿身上,杀机毕露:“任改!董酿!尔等奸佞,构陷忠良(指墨云石),挑拨天家,祸乱朝纲,罪不容诛!还有何话说?!”
任改猛地抬起头,枷锁哗啦作响,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极致的怨毒和不甘,死死盯着站在武将班列前方的墨云肉球:“构陷?祸乱?哈哈哈!墨云肉球!若非你墨云家私藏那等灭世凶器,若非你爹墨云石不识抬举,拒献神兵,何至于有今日之祸?!我任改不过是顺势而为!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今日我败了,无话可说!但你墨云家手握如此凶物,便是下一个祸乱之源!皇帝老儿!你今日杀我,他日必受其噬!”
董酿也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哭嚎:“陛下!陛下饶命啊!都是任改!都是太子誉王逼我的啊!我愿献出全部家产……只求陛下饶我董家一条活路啊!”
墨云肉球面无表情地出列,对着皇帝躬身一礼,然后转身看向任改,眼神平静无波,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大殿:“任改,你口口声声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那我问你,我墨云家一族老弱妇孺,可曾威胁到你半分?他们何辜?!我爹墨云石,毕生心血,最终选择封存那‘神兵’,便是深知其灭世之威,恐生灵涂炭!此等胸怀,岂是你这等只知权谋算计、视人命如草芥的奸贼所能理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刻骨的恨意:“真相早己大白!你构陷我父,引来上官蟲屠我满门!这笔血债,今日,该还了!”
皇帝不再多言,疲惫而冰冷地挥了挥手:“拖下去!任改、董酿,处以极刑!凌迟!其九族之内,凡成年男丁,尽诛!女眷及未成年者,没入教坊司,永世为奴!其余叛军首恶,全部就地正法!悬首城门,以儆效尤!”
“遵旨!”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将疯狂咒骂的任改和如泥的董酿拖了出去。他们的结局,己注定在千刀万剐的极致痛苦和族灭的绝望之中。
尘埃落定。
皇帝强撑着精神,开始封赏平叛功臣。
“镇南王林宏,忠义无双,力保西南,威慑蛮夷,加封‘忠义镇南王’,世袭罔替!赏金万两,绸缎千匹!”
“上官兴耀,忠勇可嘉,北境擎天,加封‘忠勇王’,赐丹书铁券,领兵部尚书衔,总督北境诸军事!”
“墨云肉墩……”皇帝的目光落在武将班列中一个空缺的位置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声音低沉下去,“天威神勇,力战卫国……封‘天威将军’,世袭‘墨云侯’爵!加兵部尚书衔!其爵位……世袭罔替。
“墨云花球何在?”皇帝看向那清丽脱俗、此刻身着鼎运阁阁主星纹袍服的女子。
花球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平静:“陛下,花球在此。然,花球己承鼎运阁阁主之位,肩负观星望气、护持国运之责,不敢再领朝廷封赏。前阁主浙东温真人,功成身退,飘然远引。花球自当恪守阁规,超然物外,为大雍祈福。”
皇帝凝视着花球,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澄澈与坚定,缓缓点头:“好!墨云花球,深明大义,道法通玄,于国于民,功莫大焉!既承鼎运阁衣钵,朕便封你为大雍‘护国真人’,加‘国师’尊号!望卿秉公持正,以苍生为念!”
“谢陛下。”花球再次躬身,坦然受之。国师之位,尊崇无比,却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和更深的漩涡。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身形瘦削、眼神深邃、站立在此的——墨云肉球。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复杂难明。有感激,有忌惮,更有深深的探究。这个年轻人,心思如海,手段莫测,更掌握着那足以倾覆天下的恐怖神兵!如何封赏?如何安置?成了此刻朝堂上最微妙、也最关键的难题。
:墨云肉球……”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你运筹帷幄,智计无双,献神兵,破逆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功勋卓著,旷古烁今!朕……实不知该如何封赏于你。太子太师?一品国公?封地万户?凡卿所求,只要朕力所能及,无不应允!”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太子太师,位极人臣,帝师之尊!国公之爵,世袭罔替,尊荣己极!皇帝给出的,几乎是为人臣子所能达到的顶峰!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畏惧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墨云肉球。
墨云肉球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任何受宠若惊,也没有得意忘形,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洞明。他缓缓抬起头,迎着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谢恩,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满朝文武屏息的注视下,他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陛下,臣所求……并非高官厚禄,也非裂土封疆。”
他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金碧辉煌的殿宇,看到了墨云侯府那幽深的地下,看到了父亲墨云石最后绝望的笔迹:
“臣只求陛下,兑现当年对家父墨云石的一个承诺——开启侯府深处,那间被断龙石封死的……最后的密室。”
“那里面,没有神兵图纸,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家父穷尽一生、最终却因恐惧而选择封存的所有‘禁忌’之思的……灰烬。”
墨云肉球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
“臣所求,便是亲手……焚毁这一切!让那些足以颠覆人伦、倾覆山河的‘神兵’之念,永远……归于尘土!”
他迎着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迎着满朝文武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如同誓言:
“天下大治,万民安乐……方是这世间,最好的‘神兵’。”
春雨,依旧无声地飘洒在墨京城外。洗去血污,滋润新生。金銮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墨云肉球那平静却重逾千钧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荡。而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太子太师之位,依旧……空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