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映照着宁煜租住的破败小院。肩上的伤口经过简单处理，依旧隐隐作痛，远不及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来得猛烈。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这便是他如今的容身之所，与京城的繁华喧嚣判若天壤。
屋内陈设简陋，仅一桌一椅一床。宁煜点亮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坐下，思绪纷乱。青云观的刺杀，无疑是警告，也是催命符。对方不想他活，或者说，不想他知道某些事。
“咚咚。”门外传来两声轻微的叩击，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宁煜霍然起身：“谁？”他握紧了桌上的镇纸，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无人应答。片刻后，宁煜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只看到一片沉沉的夜色。他缓缓拉开门闩，门外空无一人，只在门槛下，静静躺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宁煜拾起信封，入手微沉。他关好门，回到灯下。信封是普通的素面信封，并无特殊之处。他拆开信，抽出的却是一张看似空白的纸。
“又是何等把戏？”宁煜皱眉，将信纸凑到油灯前细看。纸质细腻，绝非寻常百姓所用。他用手指轻轻捻过，纸面平滑，并无刻痕。
难道……他脑中灵光一闪，记起曾在某本杂记上看过，有一种密写之法，需用特定药水浸泡方能显形。其中一种，便是以明矾水书写。
他起身在屋内翻找，幸而前些日子为了给旧衣去渍，曾买过少许明矾。他兑了些清水，将明矾化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毛笔蘸取清液，均匀涂抹在信纸上。
片刻之后，随着水分渐干，原本空白的纸上，一行行浅褐色的字迹慢慢浮现。
宁煜屏住呼吸，逐字逐句地看下去。信中言辞简洁，却字字惊心。上面清楚地写着，此次春闱，主考官赵岩收受崔家重贿，暗中调换了数名考生的试卷，其中便有他的策论。信中还提及，他那篇《论均徭薄赋以安民生疏》，被替换成了一篇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平庸之作，甚至故意留下了几处常识性的错漏，以确保他名落孙山。
“果然如此！”宁煜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胸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愤懑与不甘，此刻如同火山般喷发。科场舞弊，竟猖獗至此！崔家，赵岩，好大的手笔！
他反复看了几遍，信中并未提及写信人的身份，也未说明消息来源，只在末尾写道：“欲知详情，可往贡院旧档库一探，或有残篇可证。然，火场凶险，万望珍重。”
贡院旧档库？宁煜心头一沉。他记得清楚，春闱放榜后不久，贡院存放考卷的旧档库便意外失火，烧毁了大半。当时只说是看守人员玩忽职守，不了了之。如今想来，这场火，怕是烧得太“巧”了。
“火场凶险……”宁煜低声念着，眼中却无半分退缩。若不去，这口恶气如何能出？这沉冤如何能雪？更重要的是，若无实证，他如何与那些庞然大物抗衡？
“我倒要看看，这火场之中，究竟还剩下些什么。”他心中冷笑。这封信来得蹊跷，但信中所言，却与他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无论写信人是谁，有何目的，这个险，他必须冒。
夜色更深。宁煜换上一身深色布衣，将伤药和一小包火折子贴身藏好，悄然离开了小院。
贡院旧档库位于京城南角，本就偏僻，一场大火之后，更是人迹罕至，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夜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腐朽的气味。
宁煜观察片刻，确认西周无人，便寻了一处倒塌的围墙，翻了进去。火场之内，遍地狼藉。烧焦的木梁，破碎的瓦砾，还有无数被烧得焦黑残破的纸张，堆积得到处都是。
“我的策论……”宁煜俯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在一堆堆纸灰中仔细搜寻。他记得自己策论的字迹特点，也记得所用纸张的质地。
时间一点点过去，焦黑的纸灰染黑了他的双手和衣衫。每一次翻动，都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也伴随着更大的失望。这里的考卷实在太多，又被烧得不成样子，想要找到特定的几页，无异于大海捞针。
“难道，真的都烧光了？”宁煜心中焦躁，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忆着自己交卷时的情形，以及考卷的大致摆放区域。
他又转到一处相对完整的残垣下，这里的纸张似乎受损略轻一些。他耐着性子，一张张、一页页地翻检。
【哗啦】一声轻响，他从一叠粘连的焦纸中，抽出一张残缺了一角的纸页。那熟悉的墨迹，那论述“量入为出，审计独立”的字句，让他呼吸一滞。
“是我的！”宁煜按捺住激动，将那残页凑到眼前。虽然边缘被烧焦，但核心内容尚能辨认。他迅速翻找，果然，在不远处又找到了几片。其中一篇，正是他策论的结尾部分，上面清晰地写着“……若国用无度，收支不明，则民力必竭，国本必摇。臣以为，当设审计司，独立于户部之外，凡钱粮出入，皆需核查……”
然而，就在这雄辩有力的陈述之后，却用另一种略显轻浮的笔迹，狗尾续貂般添上了一句：“……然此皆为细枝末节，圣上励精图治，天下太平，何须过虑此等琐事。”
这狗屁不通的结论，与他前文的立论截然相反，简首是自相矛盾！宁煜气得浑身发抖。这便是他们栽赃陷害的铁证！如此拙劣的篡改，简首是对他才学的侮辱。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片残页收入怀中。有了这些，至少可以证明他的策论确实被人动过手脚。
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咯噔】一声。
他低头看去，月光下，半枚铜扣在灰烬中露出一角，闪着幽暗的光。他俯身拾起，那是一枚制作精巧的【半枚凤纹铜扣】，铜质细腻，凤羽纹路清晰可见，显然是女子之物，且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
这铜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哪个宫中贵人，还是某家府上的女眷遗落的？宁煜将铜扣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升起一丝异样。他隐约记得，青云观文会上，谢明依身旁的侍女，衣衫上似乎便有类似的配饰。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难道，这火场与谢家有关？还是说，那封匿名信……
宁煜不敢再想下去。他收好铜扣，迅速离开了这片不祥之地。
回到破败的小院，天己蒙蒙亮。宁煜将那几片残破的策论纸张和半枚铜扣放在桌上，久久凝视。
京城的浑水，似乎比他预料的还要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