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寒气尚未散尽,临时的指挥所内空气沉闷,混杂着熬夜的疲惫与烟草的余味。宁煜立在粗陋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的舆图线条分明。一枚【铜钥匙】静置其旁,冰冷的触感与他内心的波澜形成对照。谢明依昨夜含泪的面容,她哽咽的声音,复仇的火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是否真能助她?
冯九,他麾下的边军副将,面容饱经风霜,不待通传便走了进来。“将军,斥候回报,灶户那边盯着的西面隘口一切如常。边军的兄弟们也都打起了精神。商队那边,也按您的吩咐,随时可以启程,或是按兵不动。”冯九的忠诚向来首接,不加修饰。
“继续严密监视。”宁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尤其是府衙那边,有任何异动,即刻汇报。”
“明白。”冯九应了一声,略作停顿,“谢家那女子……天亮前就走了,往东去了。”
宁煜眼神微动。“她有她的事。”关于谢明依,他暂时不打算多言,即便是对冯九。这份新生的信任,牵扯的关系太过重大。
恰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一名年轻的斥侯气喘吁吁地奔入,“将军!京城来的信鸽!加急!”他递上一个细小的竹筒。
宁煜接过,指尖发力,启开了封蜡,抽出一卷薄纸。冯九探过头来,平日的粗犷也添了几分好奇。“将军,若是不太机密,念来听听。那鬼地方来的消息,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宁煜目光扫过纸上寥寥数字,字迹仓促却清晰:“速归,春闱主考换林相。”
他放下信纸。“林相。朝廷任命他为今科春闱主考。”
冯九重重哼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林相?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陛座前最会摇尾乞怜的?他掺和科举做什么?莫不是想把朝堂塞满他那样的人?”
“这是权力的倾轧。”宁煜断言,心思飞转。林相是出了名的守旧派,与宫中某些势力盘根错节。他出任主考,或许是宫中风向有变,或是有人借他之手行事。“此举非同小可,京城怕是要翻天了。”
“比往常更不太平,是吧?”冯九嘟囔着,“所以呢?咱们这就卷铺盖滚回去,把脑袋伸进那个马蜂窝里?”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忿,他对京城的勾心斗角素来不屑,远不如边境的刀光剑影来得痛快。
宁煜轻敲着那张薄纸。“回去,并非‘滚回去’,而是情势所迫。林相上任,是一个信号。置之不理,才是愚蠢。关键在于,这是谁在布局,又有何图谋?”他踱了几步,“京城…各方势力都会因此骚动。有人视之为机遇,有人则嗅到了危机。而我们…”他顿了顿,“我们必须弄清楚自己的位置,或者说,他们想让我们处在什么位置。”
冯九闷哼一声,虽不完全信服,却也接受了命令:“权谋,总是权谋。在边关,敌人就是敌人,见了刀,拔刀便是。简单得多。”
宁煜未再回应冯九的牢骚。他的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信纸。官方的消息足够清楚,但他多年在政局中磨砺出的首觉,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你先下去,冯九。此事我需仔细斟酌。巡逻加倍,随时准备听我号令。”
冯九利落点头:“遵命,将军。”他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室内复归寂静。宁煜走到唯一那扇蒙尘的窗边。晨光熹微,在房内投下细长扭曲的暗影。他举起那张信纸,近乎无意识地,让光线透射过来。
下一刻,他全身僵住。
在那纸张略显暗黄的底色上,有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印记。不是墨迹。那颜色太不均匀,带着一种…铁锈般的暗沉。
他的呼吸骤然凝滞。他将信纸翻来覆去,指尖变得有些僵硬。当光线以某个特定的角度穿透纸背时,一切清晰起来。
是血。
潦草的字迹,用早己干涸的暗红血迹写成,潜藏在工整的官方讯息之下。那些字如同厉鬼,狰狞地向他扑来。
“勿信林,汝父死因有疑。”
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宁煜猛地抓住窗棂,才稳住身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父亲?”这个称呼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艰涩无比。他的父亲,刚正不阿的宁大将军,三年前亡故。官方的说法是,冬猎时不幸坠马,意外身亡。
有疑?
这两个字在他骤然轰鸣的脑海中炸开。父亲为人缜密,骑术精湛。即便遭遇风雪,那样的意外也显得……过于轻易。当年,并非没有过类似的窃窃私语,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他也曾有过一闪而过的疑虑,但最终,他将那些初生的怀疑连同父亲的遗体一同埋葬,专注于在边境积蓄力量。
如今,这血淋淋的字迹,这来自未知之人的警告,撕开了一道他甚至未曾察觉存在的旧创。若父亲之死并非意外…那便是谋杀。
大将军被谋杀。然后被掩盖。
这背后的水,深不见底,足以淹没整个朝堂。
桌上的【铜钥匙】映入眼帘。它冰冷的质感,此刻远不及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沉重。谢明依为母复仇,针对的是太子党。而他自己,一个更为私密,更为惨烈的复仇可能,正悄然浮现。他们的敌人,是同一拨人吗?亦或,这朝堂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蛇窟,毒牙遍地?
他颓然坐倒在椅中,信纸在他颤抖的手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京城。他必须回去。但这次,他不再仅仅是奉诏回京。
他拾起那枚【铜钥匙】,冰冷的金属紧贴掌心。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染血的信纸折好,贴身收起。
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