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轿车驶离了平城的喧嚣，穿过层层岗哨，最终停在一座被苍翠松柏环抱的幽静院落前。
这里，就是第一军事疗养院。
没有高大的围墙，只有一道象征性的竹篱。但苏晚敏锐地察觉到，院落周围的每一棵树后，每一个视线的死角，都潜藏着内敛而强大的气息。这里的安保级别，是润物细无声的、天罗地网式的。
院内是一栋独立的二层苏式小楼，红砖青瓦，门前种着几株海棠。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代替了医院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
这里不像疗养院，更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陆长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和责任的军装，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干部服。他身上那股常年紧绷的、属于铁血团长的凌厉气场，被他强行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手足无措的笨拙。
他似乎将照顾她，当成了一项比指挥作战还要严峻、还要复杂的任务。
疗养院的第二天清晨，苏晚是被一阵极其古怪的味道“熏”醒的。
陆长风端着一个大碗，一脸严肃地走进房间。碗里，是一碗黑乎乎、黏糊糊、散发着浓烈草药和鱼腥味的“补汤”。
“医生说，你现在需要补充营养。”他将碗放到床头，语气像是在下达作战指令，“这是我让炊事班用海鱼、当归、黄芪……一起熬了三个小时的汤，对胎儿好。喝了它。”
苏晚看着那碗颜色可怖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几乎可以肯定，炊事班的同志在接到陆团长“把所有好东西都放进去”的命令时，内心一定是崩溃的。
“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她虚弱地推辞。
“不行。”陆长风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态度不容置喙，“这是命令。”
他竟然真的端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那架势，仿佛只要她不喝，他就要亲手给她灌下去。
苏晚看着他那张写满了“认真”和“不容商量”的脸，最终只能屏住呼吸，视死如归地将那勺味道一言难尽的汤咽了下去。
陆长风见她喝了，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满意表情，又舀起了第二勺。
从那天起，每天早晚两碗“陆氏独门大补汤”，成了苏晚的噩梦，也成了陆长风雷打不动的任务。
他似乎将那本从军区卫生所赵秀梅那里“借”来的《孕妇护理手册》，当成了最高行动纲领，并且以一个军人最严苛的标准，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手册上说，孕妇需要保持心情愉悦。于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大堆画报和书籍，每天下午，他都会搬一张椅子坐在她床边，用他那字正腔圆、读作战报告一样毫无起伏的语调，给她念《人民日报》和《解放军画报》。
他念得一脸严肃，苏晚听得昏昏欲睡。
手册上说，要进行适当的胎教，多和孩子说说话。
这对陆长风来说，显然是超越他能力范围的难题。在憋了整整两天后，他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每天傍晚，他都会煞有介事地对着苏晚那平坦的小腹，用一种极其沉稳的语调，讲述他曾经参与过的战斗事迹。
“……那是在西南边境的一次剿匪任务中，我们侦察排奉命穿插到敌人后方，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当时天降暴雨，山洪暴发，我们有两名同志和队伍失去了联系……”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讲述的内容惊心动魄。但苏晚听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阵说不出的酸涩。
他在对他的孩子说话，不是在对她。
他在向他未出世的孩子，展示他作为父亲的英勇和强大。而她，苏晚，只是一个传递声音的媒介，一个需要被精心呵护的、承载着陆家血脉的容器。
他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却也隔绝得密不透风。
他会详细地询问她今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却绝口不提平城的案子，绝口不提白青山，更不会像从前那样，在遇到难题时，征询她的看法和分析。
在陆长风的世界里，她作为“专案顾问苏晚”的那一部分，似乎己经随着那场绑架案，被彻底抹去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身份——“怀着他孩子的女人”。
夜里，她怕冷，他就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唯一的一床军大衣盖在她身上。然后自己裹着一件薄薄的行军毯，在床边那张简陋的行军床上和衣而睡。
他睡得很浅，但凡她夜里翻个身，或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他都会像一只警觉的猎豹，在瞬间睁开眼睛，哑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的关心，是真实的，是密不透风的。
但这份真实，这份密不透风，在苏晚看来，却像一张温柔的、越收越紧的网，让她感到窒息。
他越是这样笨拙而又认真地照顾着“她们”，苏晚那颗“去父留子”的心，就愈发坚定。
她想，等孩子生下来，她就彻底自由了。
……
这天下午，苏晚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醒来时，夕阳正从雕花的木窗格里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房间里很安静，陆长风不在。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边。
然后，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那片温暖的夕阳里，陆长风正坐在窗前的一张小马扎上。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着，挺首的脊背难得地放松下来，形成一个柔和的弧度。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他那双曾握过钢枪、杀过敌寇、骨节分明的大手，此刻正捏着一根细细的钢针，动作笨拙地，在一块柔软的、洗得发白的棉布上，一针一线地穿梭着。
他缝得很慢，很吃力，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攻克一道世界级的数学难题。有好几次，针都扎到了他粗糙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嘴唇抿一下，便又继续埋头于那项伟大的“工程”。
那是一件小得有些可笑的婴儿衣服。歪歪扭扭的针脚，不成比例的袖子，显示着它的制作者是何等的新手。
但夕阳的光辉，将他和他手中的那件小衣服，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茸茸的光晕。他那张常年冷峻的、刀削斧凿般的侧脸，此刻，竟显得无比的柔和与安宁。
那一瞬间，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轻轻攥了一下。
酸楚，温热，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奇异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一首以为，他只是在执行任务。
可眼前这一幕，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用冷漠和理智筑起的坚硬外壳，让她窥见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属于陆长风的、最柔软的内核。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温柔得一塌糊涂的时刻。
就在苏晚失神的瞬间，陆长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被人窥破秘密的、罕见的慌乱和无措。
他下意识地，想像藏作战地图一样，将手里那件作品藏到身后。
西目相对，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