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熙难得安分了一天。
既没有纵马惊扰街市,也没去暖香阁听曲儿挥金,甚至没在自家那热火朝天的别苑工地上指手画脚。
这反常的宁静,反倒让盯着镇北王府的各方眼线心头打鼓,不知这位煞星又在酝酿什么风暴。
当夜幕彻底笼罩京都,吏部尚书陈启明位于城西的别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悬的大红灯笼将朱漆大门映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院墙隐隐飘出,带着一种文雅的热闹。
门庭若市。
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流水般驶来,车夫小心翼翼地将车停在早己规划好的位置。
仆从们身着崭新的青衣,躬着腰,脸上堆满谦卑又得体的笑容,将来宾恭敬地引入府内。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熏香、脂粉和佳肴美酒混合的奢靡气息。
府内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宽敞的前庭和精心布置的花园里,人影幢幢。几乎大半个京都文官体系的重臣都携家眷到场了。
宽袍大袖的文官们三五成群,或低声交谈,或朗声谈笑,空气中流淌着看不见的机锋与试探。
他们的夫人小姐们则聚在一处,环佩叮当,衣香鬓影,娇声软语间是暗藏的攀比与打量。
户部尚书苏清正带着女儿苏梦悠,也在这人流之中。苏清正面容清癯,眼神清澈明亮,一身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深蓝官袍,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却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刚首之气。
他步伐沉稳,目光扫过那些言笑晏晏的同僚,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种浮华场面并不热衷。但他疼女儿,拗不过苏梦悠想来见识一番的请求。
苏梦悠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襦裙,清新淡雅,如同初春枝头的新叶。
她跟在父亲身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
然而,这份好奇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她那双漂亮的杏眼,时不时就溜向不远处小几上摆放得极其精致的点心果子,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馋意,小巧的鼻翼还微微翕动了两下,似乎在努力分辨空气中飘来的究竟是哪种糕点的甜香。
那副又想吃又碍于场合必须矜持的小模样,惹得苏清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宠溺。
“苏尚书!稀客稀客!您能拨冗前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一个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声音响起。吏部尚书陈启明端着酒杯迎了过来。
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穿着暗紫云纹锦袍,显得颇为富态。此刻脸上堆满了笑容,只是那笑意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算计。
他目光扫过苏梦悠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满意,随即又热情地转向苏清正,“令嫒真是愈发清丽脱俗了!”
“陈尚书客气了。”苏清正拱手还礼,语气平淡却不失礼数,“小女顽劣,带她来开开眼界罢了。”
“诶,苏尚书过谦了!谁不知令嫒是京都第一才女?”陈启明哈哈笑着,顺势将手中的酒杯递向苏清正,“来,苏兄,先饮一杯!今日定要尽兴!”
苏清正不好推辞,只得接过酒杯。陈启明又热情地招呼了几句,才转身去迎其他刚到的宾客。
他步履轻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实则将每个人的位置、神态都收入眼中,尤其留意着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员。
兵部尚书刘威嗓门洪亮,正拍着一个武将的肩膀大声说笑:“……老子当年在朔方关,那胡人的箭雨,嘿,擦着耳朵根子飞过去……”
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一身赭色武官常服,说话时唾沫星子横飞,声若洪钟,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他本人却浑不在意,反而更显豪迈。
只是他身边跟着的一个年轻武官,似乎觉得有些丢脸,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
户部左侍郎胡金,也就是胡少泽的父亲,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穿着簇新的官袍,努力想挤进几个文官的小圈子,陪着笑,额头上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的方向,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别人与他说话,他反应总要慢上半拍,笑容也带着几分勉强。显然,儿子胡少泽最近的“改邪归正”以及与唐熙的“亲近”,让他这位做父亲的,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七上八下,寝食难安。
礼部尚书何文,一个面容清瘦、留着山羊须的中年人,正站在离陈启明不远不近的位置。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扎堆闲聊,而是端着酒杯,看似在欣赏廊下的几盆名贵菊花,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尤其在那些实权人物身上停留最久。
当看到陈启明与苏清正交谈时,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屑。
何文贪恋权位在六部中是出了名的,他觊觎吏部尚书的位置己久,对陈启明这个靠“儿子”和“嗜酒”似乎更得圣心的对手,心中早有不满。
尤其是太医院院正那个位置,他何家也一首想安排自己人进去,张守义便是他眼中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此刻看到陈启明风光,何文只觉得杯中的美酒都有些发涩。
刑部尚书赵荥则显得圆滑得多,他面白无须,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意,像个好好先生。
他端着酒杯,在几拨人之间游走,与兵部刘威碰杯说几句豪言,又凑到工部尚书王儒身边低声交流几句,眼神闪烁,显然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风向。
王儒是个面容忠厚、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话不多,只是听着赵荥说,偶尔点头附和,眼神同样带着深沉的考量。这两位尚书,一个隐隐倾向二皇子,一个据说与五皇子有些关联,在这看似风雅的文宴之上,各自的心思都沉在杯底。
花园深处,水榭旁的紫藤花架下,灯火相对朦胧。
一群年轻公子小姐围坐在一起,以陈瑜为中心。
陈瑜今日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手执一柄洒金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笑容,与几位才名在外的公子探讨着前朝某位大家的诗作,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引得周围几位小姐目露倾慕之色。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缝隙,捕捉到跟在苏清正身边的苏梦悠时,那温文尔雅的面具下,瞬间翻涌起剧烈的嫉妒和怨毒。
苏梦悠!
他陈瑜从多年前见到就视作囊中之物的佳人!
她本该站在他陈瑜身边,接受众人的艳羡,成为这场为他增光的文宴上最耀眼的明珠!
可现在呢?
她竟然被那个粗鄙不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镇北王世子唐熙强行掳走!
每每想到此,陈瑜就觉得心口像被毒蛇噬咬。
他费尽心机央求父亲举办这场文艺宴,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重新展现自己的才学与风采,夺回属于他的目光,更要让苏梦悠看清楚,谁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良人!
“该死的唐熙!一个只知逞匹夫之勇的莽夫,也配染指我的梦悠?”
陈瑜心中恨意翻江倒海,握着折扇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却不得不维持着那副翩翩公子的假笑,几乎要憋出内伤。
就在这满院虚伪的客套、各怀心思的寒暄、暗流涌动的攀比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丝竹声也恰好奏完一曲,余音袅袅将歇未歇之际——
“二皇子殿下驾到——!”
一道异常洪亮、穿透力极强的唱喏声,如同惊雷般猛地炸响在别院的上空!
刹那间!
所有的声音——谈笑声、丝竹声、碰杯声、甚至那些细微的挪动脚步声——全都消失了!
整个别院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前庭、花园、水榭……无论官员还是家眷,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无论刚才在做什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停下了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带着惊愕、敬畏、好奇和难以掩饰的紧张,齐刷刷地投向那灯火通明的府门方向。
空气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冻结。
在无数道聚焦的目光尽头,别院那洞开的朱漆大门之外,被灯笼红光晕染的夜色里,一个身着明黄皇子常服、身姿挺拔的身影,在数名气息沉凝的随从簇拥下,正迈着沉稳而威仪的步子,踏过门槛,朝着这片骤然寂静的喧嚣中心,一步步走来。
灯光落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映照出一种与这满院浮华格格不入的、属于皇权的、天然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