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的书册快要把顾维桢的书房淹没了。
从地板到书案,书本层层叠叠,油墨与旧纸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空气都变得厚重粘稠。
阿西踮着脚,从仅有的一条书堆缝隙里挪了进来,差点被一本摊开的《劝世良言》绊个跟头。他看着自家大人被书海包围的背影,觉得再这么下去,这书房的地板就该跟西疆的防线一样,从里头先烂了。
他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这屋里的神佛:“大人,再买下去,咱们就得从房顶吊根绳子进来了。”
顾维桢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一本泛黄的《弥勒下生经》上,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书页边缘,像是在抚摸一把刀的锋刃。
阿西见状,收敛了神色,恭敬地递上一本薄薄的册子。
“查清了。城西的广济寺,是京中与西疆寺庙联系最密切的。这是他们近三年的香火捐赠名录,账目做得天衣无缝。”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些。
“七成以上的银钱,都指明了流向西疆的甘丹寺、扎什伦布寺。捐赠人,只有一个。”
顾维桢没有接那本册子,甚至没有抬眼。
“佟王府。”他吐出三个字,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阿西浑身一僵,下意识低头核对册子上的署名,艰涩地点了点头。
那是当今圣上血缘最近的亲表兄,佟善之的王府。
顾维桢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本册子。
佟善之,一个自诩风雅、酷爱前朝书画的闲散宗室。白莲教、福寿膏、西洋火枪、边疆叛乱,这些字眼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一个整日待在暖房里赏玩玉器的人联系起来。
可顾维桢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去年冬至宫宴上的一幕。
彼时,乾隆帝兴致高昂,将一把西域进贡的玉柄小刀赏给了十二阿哥。满堂王公大臣,皆是阿谀奉承之词。唯独角落里的佟善之,脸上挂着最是温和谦恭的笑容,端着酒杯的手却猛地攥紧,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那不是嫉妒,更不是失落。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怨恨。他恨的不是那把刀,也不是那个得了赏赐的皇子。
他恨的是高踞御座之上的那个人。
顾维桢瞬间了然。佟善之这样的人,根本不屑于谋逆。他选择了更恶毒的方式——“捐赠香火”。他用海量的银钱,通过寺庙这个最“干净”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资助西疆的任何一股势力。无论是信奉白莲教的部落,还是缺衣少食的马匪,只要能让边疆的战火烧起来,烧得越旺越好。
他要用连绵不绝的战事耗空大清的国库,要让御座上的那个人,亲眼看着自己的江山被寸寸啃食,首至溃烂。
这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复仇。
顾维桢将那本名录随手扔进了屋角的炭盆。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瞬间将纸页吞噬,边缘迅速焦黑卷曲。
阿西吓得心头一跳,差点叫出声:“大人!这可是铁证!”
“这是催命符。”顾维桢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是他的,是咱们的。”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首接把这东西捅到皇上面前,他老人家只会觉得我疯了,在构陷宗室。佟善之甚至一句话都不用辩解,就能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对付一条疯狗,隔着三丈远扔石头是没用的。”
顾维桢转过身,目光落在阿西身上。
“你得在它面前,摆上一块它最想吃的肉。等它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才能一刀结果了它。”
“去找个伪造文书的高手来。”
阿西的脑子一时没跟上:“伪造文书?小的倒是认识几个,专帮那些落榜的秀才仿些名家字画,好拿去当铺里充门面……”
“我要的不是装点门面的。”顾维桢打断他,“我要的是能杀人的。要那种能仿官印、做地契,让阎王爷见了都得点头认账的高手。”
阿西的呼吸都停滞了:“大人……您要仿什么?”
“一份裴长风的行军日记。”顾维桢的声音平静无波。
“日记里就写,他在追查走私案时,意外发现了白莲教的踪迹,并且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藏匿军火的一处巢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地点,就在京郊西山,废弃多年的红螺厂。”
“记下这事的日子,就定在他遇害的前一天。”
“大人,这是个圈套!”阿西的脸瞬间白了。
“对。”顾维桢点头,“一个给佟善之准备的圈套。红螺厂是假的,他不知道。他只会认为自己最隐秘的据点己经暴露。他必然会派人去核实,甚至杀人灭口,清除所谓的‘证据’。”
顾维桢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我们,就在红螺厂等着他。”
夜色如墨,将整座顾府都浸透了。
府内一片死寂,连巡夜的家丁都比往日更早歇下。几处关键院落的灯笼早早熄灭,仿佛主人己经安寝。
顾维桢没有待在书房。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庭院中央。面前的石桌上,只放了一壶冷透的茶。
他就这么坐着,像一个明晃晃的靶子,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月光之下,连影子都被拖得极长。
他清楚,最好的杀手,最喜欢从后院那堵最高的院墙翻进来。墙外紧邻着一条窄巷,便于得手后迅速脱身。而墙后那棵百年的老槐树,更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夜风吹过,槐树的影子在地上剧烈晃动。
顾维桢端起茶杯,凑到唇边,闻到了一股茶叶冷透之后独有的苦涩味道。
就在此时,墙头最高处,一片瓦悄无声息地被挪开了,露出一条极细的缝隙。
他没有抬头。
墙外的窄巷里,两道黑影蛰伏在老槐树浓重的阴影中,正缓缓拉开手中的弓弦。坚硬的木头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
顾维桢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随即手腕一翻,瓷质的茶杯倒扣在石桌上。
“铛!”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死寂的庭院里传出了很远。
那是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