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府的帖子,次日清晨便径首送抵刑部。
这封看似寻常的公文,实则压着京城显赫权贵的无形重压。
随之而来的,是齐公子一份详尽的“不在场证明”,并附周奎的“悔过书”一封。
公文措辞缜密,证人证言俱全,字字句句指向周奎自寻短见。
那“悔过书”写得情真意切,痛陈自己屡教不改,辜负齐公子援手之恩。
如今走投无路,唯有一死以谢罪。
通篇读罢,周奎俨然成了不堪造就、咎由自取的烂赌鬼。
顾维桢接过信笺。
纸张是宣州雪面,透着墨香。
指尖轻捻信笺,目光停在落款日期。
他深知,这份“悔过书”背后的目的,远不止洗清一个纨绔子弟的罪名。
“倒是及时。”他轻启唇角,声调难辨喜怒。
陆景和立在一旁,审视那份“铁证”,眉心紧锁。
“大人,辅国公府果然手眼通天,这么快便……”陆景和拳头紧握,焦躁写在脸上。
“此悔过书一出,周奎死因,怕是要被他们定性了!”
顾维桢不置可否,将悔过书平铺案上,取过鉴识小镜。
光线汇聚墨迹。
他低语:“寻常墨锭,新研数日之内,色泽黝黑,字迹边缘锐利分明。”
“时日渐久,墨色稍淡,边缘亦因纸张纤维吸附而模糊。”
他仔细比对。
墨迹过于“新”了。
新得如同昨日落笔,与信中所书“数日前”的日期格格不入,透出急就章的仓促。
更令他心头微动的是笔锋。
齐公子字迹,他曾见过,飞扬跋扈,其人如其字。
悔过书上字迹,虽极力模仿,刻意追求张扬,然转折顿挫间,透出难以掩饰的拘谨与生涩。
形似学徒临摹名家字帖,形似而神不至。
模仿者技艺高明,寻常官员难辨其中差异。
陆景和屏息凝神,见顾维桢专注,低声询问:“大人,可有不妥?”
“此字,非齐岳亲笔。”顾维桢放下小镜,声音平淡。
陆景和倒抽凉气:“伪造?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他们当然敢。”顾维桢眸中掠过冷峭。
“背后必有高人收拾首尾。寻常纨绔,无此滴水不漏的心思与以假乱真的手段。”
这盘棋,对手比预想棘手,亦更有意思。
他重拾信件,凑鼻轻嗅。
除墨香外,一丝独特清芬若有若无萦绕。
“松萝香?”他眉梢微蹙。
此香多产南地,尤以徽州为佳,京中罕见,价格不菲。
寻常人家不用于墨。
辅国公府虽豪奢,齐岳惯用宫中御赐龙涎墨,气味浓郁厚重,与此迥异。
悔过书落款京中齐府,然松萝香墨,更似江南特产。
顾维桢心头念头飞快闪过,几难捕捉。
他将悔过书折好,封入证物袋。
“大人,我们下一步……”陆景和按捺不住。
顾维桢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证据,要一口口喂给他们,亦要一口口从他们嘴里掏出。”
他唇边泛起莫测笑意,如窗外初冬阳光般浅淡。
午后,齐公子“应邀”至刑部。
他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眉宇间却添了刻意营造的沉郁与惋惜。
仿若真为周奎伤心。
“顾大人,周奎之事,本公子痛心疾首。”齐岳甫一落座,便情真意切地痛陈。
“他屡次向我借贷,我一时心软……谁知他竟不走正途,最终自绝生路。”
言辞慷慨大度。
顾维桢静听,待他言罢,将悔过书递过,神色平静。
“齐公子深明大义,周奎有悔过之心,也算迷途知返。”
“然信中所言借贷,可有凭据?”
齐岳接过悔过书,随意一瞥,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伤感与无奈。
“自然有。他当日立有字据,只是……本公子念他己悔过,人死为大。”
“便当面焚毁借据,予他体面,予他重新做人机会。”
顾维桢微颔首,目光温和,不露情绪。
“公子宅心仁厚,令人钦佩。悔过书笔迹恳切,情词哀婉,足见周奎悔改之意。”
“尤其此墨,色泽沉稳,香气独特,想必上佳。”
齐岳闻言,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大约自认安排天衣无缝,随口应道:“那是自然。”
“此墨乃南边友人特寻‘青玉圭’相赠,据说调入罕有松萝香,清心凝神。”
“最宜书写此等……唉,可惜用在此处。”
话音方落,齐岳脸上得意微僵,似有所觉。
顾维桢端盏,杯盖轻拨浮叶,动作不疾不徐。
“哦?‘青玉圭’?松萝香?确是雅致。”
“不知江南何地友人所赠?此等佳墨,京中少见,尤其松萝香,非行家难辨。”
齐岳眼神微闪,面色不自然,含糊道:“一方墨锭,顾大人见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意识到失言,欲岔开话题。
顾维桢不再追问,将悔过书收好,放入文书匣。
“齐公子所供线索,本部将仔细核查。公子今日辛苦,请回吧。”
齐岳起身,略一拱手,转身离去。
他步履不再轻松,反透匆忙。
网,正慢慢收紧。
顾维桢收回目光,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他看向陆景和,唇角微挑:“鱼儿,比预想更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