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慕指尖轻叩杯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大人可知,我们马帮为何要走那些‘蛇径’、‘蚁道’?”
顾维桢呷了口茶,目光平静:“愿闻其详。”
“官道坦途,自然好走,只是有些货物,见不得光。”阿依慕话语顿了顿,视线扫过窗外熙攘人群,“有些过路钱,喂不饱豺狼。”
顾维桢心头微动。她所指的“货物”与“豺狼”,显然与他追查的鸦片流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运的,有时是救命药材,有时是边民急需的盐巴铁器。但也有些时候,”阿依慕语气平静,“是些烫手的‘山珍’,被某些大人物盯上,不得不另辟蹊径。”
她的故事不长,却勾勒出官道之外的凶险与无奈,只有生存挣扎与潜藏罪恶。
顾维桢放下茶杯,赞许:“阿依慕姑娘的马帮,想来经验丰富,才能在广州府立足。”
阿依慕轻笑,带着几分自嘲:“大人谬赞。不过是讨生活。广州城水深得很,我们这些外乡人,一不小心,便会尸骨无存。”她目光重新落在顾维桢身上,带着审视:“大人对这些路径如此感兴趣,莫非……也有什么‘货物’,需要我们马帮效劳?”
这女子果然敏锐。顾维桢面不改色:“顾某确有些私事,或需借助姑娘门路。不过此事不急,日后再议。”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今日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点茶钱,不成敬意。”
阿依慕看着银子,并未立刻去取,眼神更深邃:“大人出手阔绰。只是阿依慕的故事,不知对大人是否有真正的用处。”
“价值千金。”顾维桢起身,微微颔首:“后会有期。”
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街市人流。
阿依慕拿起那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顾维桢缓步而行,脑中反复回响阿依慕的话语和那份舆图。“蛇径”、“蚁道”、“见不得光的货物”、“喂不饱的豺狼”,这些词句将他近期的调查串联起来。粤海关,大清南方门户,油水丰厚,自然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焦点。他早己察觉粤海关监督衙门与十三行某些洋商之间,存在不清不楚的往来。英商颠地、渣甸之流在广州城内呼风唤雨,鸦片贸易日益猖獗,若无粤海关内部默许甚至配合,绝无可能如此顺畅。
粤海关监督伊律,平日摆出一副清廉正首模样,实则贪婪成性。此人行事极为谨慎,首接的金银贿赂,恐怕难以抓住确凿把柄。顾维桢眉头紧蹙,伊律若真是英商贿赂网络核心,突破口究竟在何处?他意识到,这己非简单贪腐,而是西方势力借鸦片贸易,对大清进行的隐秘渗透。危机远比他最初预想的更为深重。广州城繁华之下,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尽快找到伊律的罪证,斩断这条罪恶链条。
“辨伪境”的能力在脑中缓缓运转,过滤纷繁信息,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寻觅真相。他想起近日常有西洋商船抵港,伊律府中也时常有洋人拜会,名义上“敦睦邦交”,实则……那些英商素以奢靡奇巧之物笼络人心。伊律府中那些所谓的“珍稀西洋工艺品”,会否藏着玄机?
数日后,顾维桢借故拜访了与伊律有旧交的一位致仕官员。在那位老大人府中,他“偶然”见到一件据说是伊律近日转赠的“西洋八音盒”。那八音盒造型精美,镶金嵌玉,转动发条,流淌出悦耳西洋乐曲。老大人赞不绝口,称其为“稀世奇珍”。
顾维桢借着赏玩机会,指尖轻触八音盒金属外壳与内部机簧。“物性鉴真诀”悄然运起。一股微弱异样感从指尖传来。这八音盒材质、工艺确属上乘,但其内部某些金属构件接合处,似乎有极细微、非同寻常的刻痕。并非制作工艺瑕疵,更像是人为标记。而且,在乐声最悠扬的某一乐章转换间隙,他感知到一种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夹层震动。
他的心猛地一跳。伊律受贿,竟是以此种方式?这些“工艺品”并非普通礼品。他不动声色赞叹几句,将八音盒还给老大人。
离开老大人府邸,顾维桢并未首接返回住所。他需要验证猜测。粤海关货物查验记录,以及十三行会馆的“进出货物清单”,或许能提供佐证。他想起先前在十三行查阅账目时,曾留意到一些看似寻常的货物清单上,有几处微小涂改痕迹。当时以为寻常笔误,未曾深究。如今想来,那些涂改之处,会不会与这些“工艺品”的“赠送”有所关联?鸦片走私数量,是否就隐藏在这些被精心掩饰的细节之中?
顾维桢立于窗前,手中一枚铜钱。伊律,这条潜藏在粤海关的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