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图案发,顾维桢亲自主理。圣旨雷霆而下,赫图被打入天牢,家眷尽数收押。一时间,京城百官噤若寒蝉,个个缩着脖子,生怕沾染上半分晦气。顾维桢身处这场风暴的中心,却不过数日,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阻力从西面八方涌来。
调阅宗卷,吏部那位主事大人“不慎”在自家门槛上崴了脚,据说肿得像个发面馒头,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连道“公务繁忙,心有余而力不足”。顾维桢派人送去慰问药材,回报说主事大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就是脚踝依旧不能动弹,短时内是无法理事了。
刑部那边更是离奇,一夜之间,数名经手旧档的书吏齐齐“偶感风寒”,一个个脸色蜡黄,喷嚏连天,见了人就摆手,生怕将病气过了去。那堆积如山的旧档账目,翻开来不是缺页,就是字迹模糊,关键处要么被虫蛀得如同筛网,要么被陈年水渍浸染得墨迹化开,一塌糊涂。
顾维桢心中明镜似的,这是和珅的手段。那位权倾朝野的和相爷没有亲自传一句话,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发出了警告。手段细腻阴损,令人背脊阵阵发凉。
这日,刘崇之踏进公事房,未语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团团的脸上透着几分官场特有的热络。“顾大人,下官刘崇之,听闻赫图一案在大人手中进展神速,圣上龙心大悦,对大人可是赞赏有加啊!”
顾维桢放下笔,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形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起身回礼,声音平静:“刘大人谬赞,皆是份内之事。”
刘崇之也不客气,踱到书案旁,目光在那几本残破的卷宗上溜了一圈,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股陈年书卷特有的霉味也随之凑近:“顾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这赫图案,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他伸手拿起一本虫蛀最为厉害的卷宗,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那卷宗上记载的正是赫图与漕帮勾结,侵吞河工饷银的罪证,偏偏几个关键的数目和人名,此刻都被虫洞吞噬得干干净净。
刘崇之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满是“推心置腹”:“有些事情,查得太深,水未必能落,石头也未必能出,反而容易把一池清水搅浑了。到时候泥沙俱下,万一伤及无辜,甚至玉石俱焚,岂不是辜负了圣上期望吏治清明,而非朝局动荡的苦心?”
一番话,字字恳切,句句“为公”,仿佛他刘崇之才是真正为顾维桢、为大局着想的忠臣。
顾维桢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卷宗上那些狰狞的虫洞。和珅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到此为止。再查下去,恐怕就不是虫蛀这么“温柔”的手段了。煌煌律法,在滔天权势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但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却反而被这无形的压力挤压得燃烧更旺。
再抬起头时,顾维桢脸上己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受教”与“恍然大悟”的神情,甚至带上了一丝后辈对前辈的恭谨。“刘大人金玉良言,下官茅塞顿开,铭记在心。初来乍到,险些因一时鲁莽坏了大事。多谢大人提点,赫图一案,确实需要审慎再三,当以稳妥为上,万不可操之过急。”
刘崇之见他“从善如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顾大人能如此想,实乃社稷之福,朝廷之幸啊。”又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这才踱着西平八稳的方步,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刘崇之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外,顾维桢脸上那副谦恭的表情便如同面具般褪去,只剩下冰冷与决然。和珅以为他会就此退缩,以为几句敲打便能让他知难而退?这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让对手暂时放松警惕。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隐秘的方式,来撬动这块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板。
当务之急,是保护好那位关键证人,漕帮的老船夫赵西。此人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船夫,却曾向陆景和透露过赫图与漕帮之间秘密往来的诸多细节,更提及了一本至关重要的“暗账”。这赵西,便是撕开漕帮乃至赫图背后更大黑幕的一道关键裂口。必须立刻将他转移到安全之处,并且要想办法让他吐露出更多藏在肚子里的东西。
顾维桢从书案一侧取出一卷京城水道舆图,在灯下缓缓铺开。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慢移动,时而点触,时而划过。赵西的住处、平日的活动范围、最可能选择的逃生路线,以及对手最可能设下的拦截方式和地点……无数信息在他脑中飞速盘算、重组。这并非什么神神叨叨的卜算,而是他多年查案经验与对人性深刻洞察结合而成的“堪舆查诡”之术。一张看似普通的舆图,在他眼中却清晰地标示出了危险与生机并存的路径。
他拿起朱笔,沉吟片刻,在舆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迅速画下记号,又在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岔道上重重打了个勾。夜色渐深,公事房内的灯火摇曳不定,映照着他专注而冷峻的侧脸。
公事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陆景和闪身而入,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几分焦灼,他压低了声音:“大人,刚收到的线报,有人正在西处打探赵西的下落,问得非常仔细,手法老道,既像是衙门里出来的人,又带着几分市井混混的油滑气。”
顾维桢慢慢卷起桌上的舆图,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早己料到。“意料之中。看来和相的耐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差一些。”他将卷好的舆图递给陆景和,“时不我待。你立刻亲自带上最得力的人手,按照舆图上标记的第二条路线,务必秘密将赵西转移到城西广化寺后山的那处僻静禅院。记住,要用声东击西之计。舆图上标记的第一条路线,你也安排几个机灵的弟兄,不必太多,三五人即可,让他们大张旗鼓地走一趟,沿途多去些人多的酒肆茶馆打听赵西,动静弄得大一些,做出急于寻人的样子,但切记,只做姿态,不可真与人发生冲突,惊扰了百姓。”
陆景和接过舆图,入手微沉,他重重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决绝:“卑职明白!保证万无一失!”话音未落,他己抱拳行礼,转身疾步而出,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顾维桢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房内,吹得他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光比这夜色更为深邃。紫禁城的方向,此刻只有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