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顾维桢走出林宅，冷风自敞开的领口灌入，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攥紧袖中的画卷，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钧。
林远的绝命书，揭开的不是一桩案子，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渊源。景王，和相，白莲教，盘踞在朝堂与江湖的两头猛虎，如今都露出了獠牙。
回到提刑司，他将画卷在灯下缓缓展开。画中的山石，江流，孤舟，不再是笔墨，而是一张张活生生的人脸，一桩桩见不得光的交易。科举舞弊案密信末尾的那个佛印，现在有了清晰的指向——京郊，栖霞寺。
三日后，栖霞寺。
香火鼎盛，青烟缭绕，将殿宇楼阁笼罩在一片虚实之间。顾维桢换了一身半旧的布衣，夹杂在往来香客中，面色沉静，毫不起眼。
身旁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束高香往拥挤的香炉里插。她一边插，一边大声念叨：“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让我家那口子别再上房揭瓦了！”
顾维桢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开，免得被她手里的香灰烫到。他不急于搜查，只缓步而行，双耳微动，将周遭的嘈杂尽数纳入“闻音辨形录”中。
几缕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鼎沸人声中被剥离出来。
“听说了吗，城西孙主簿家的粮铺，前夜被天火给烧了。”
“烧得好！他帮着和相侵占永安当的地，活该遭报应！”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浩劫将至，唯我白莲可渡众生。”
这些言语看似寻常民怨，但在顾维桢的辨识下，其音律顿挫，竟隐隐暗合白莲教经文的蛊惑节奏。这不是自发的怨气，这是有人在用人心作柴，想点燃一场滔天大火。
他的视线掠过人群，很快锁定了几个目标。那几名香客看似互不相识，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可跪拜的动作却出奇一致。额头触及蒲团的瞬间，右手拇指都会极快地在食指与中指上轻点两下。插香时，皆是左手持香，先右后左，最后将第三根插在正中。
这是经过操练的暗号。
顾维桢走到一名扫地的老僧面前，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请问大师，晚生心绪不宁，欲寻一处清静之地，不知何处可去？”
老僧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手中的扫帚不疾不徐地划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尘：“施主，本寺藏经阁，从不对外人开放。”他扫地的动作一顿，话锋一转，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心若不静，何处不是牢笼。寺有寺规，‘经’，非有缘人不可得见。”
老僧在“经”字上，加重了口音。
又是禅机。
顾维桢的“推演境”瞬间开启。“经”字在他脑中拆解，化为“纟”与“圣”。“纟”形如丝线，可引申为路径。“圣”字再拆，则是“工”、“口”、“一”、“田”。
栖霞寺后山，确有一片废弃的工坊，旁边有一口枯井，再往东，是一片僧人耕种的薄田。这禅机看似指引，实则是一道精心布置的迷障，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窥探者，都引向那几处无伤大雅的地点。
真正的秘密，恰恰藏在禅机刻意忽略的地方。
“多谢大师指点。”顾维桢再次躬身，转身离去，却没有走向任何一处提示的地点。
他绕过香客如织的前院，径首走向寺庙后山最偏僻的北坡。此处乱石嶙峋，蛇虫出没，连砍柴的樵夫都绕道而行。
他停在一面巨大的岩壁前。山壁上石灰岩的纹路斑驳杂乱，但在“推演境”的重构之下，那些看似自然的纹理开始流动、剥离、重组。一条裂缝弯曲成一片花瓣的边缘，一块凸起构成莲台的基座。
片刻之后，一朵以山石纹路为笔触的巨大白莲，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莲心之处，是一个被藤蔓和苔藓严密覆盖的洞口。
他没有靠近。一丝极淡的、硫磺与桐油混合的气味，顺着山风飘入他的鼻腔。这是制造火药和油布留下的痕迹。
和相倒台，其党羽大多被清算，但总有漏网之鱼。这些曾经的权贵，手握财富人脉，对皇权怀有滔天恨意。他们需要力量，而白莲教需要资源。
栖霞寺不是什么清修之地，这是一个军火库。
首接闯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爆整个山洞，让所有线索都化为焦土。
顾维桢回到提刑司，铺开京城舆图。他提笔，在城南三十里外的“永安当”当铺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他将一份伪造的密报递给心腹李默。
“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本官查到白莲教在永安当藏匿着重要据点，三日后，提刑司将会同京营，联合清剿。”
李默接过密报，脸上写满了困惑：“大人，永安当？属下昨日才查过，那就是个寻常当铺，老板抠得连死老鼠身上的油都想刮下来，不像有钱窝藏反贼的样子。那栖霞寺……”
顾维桢抬眼，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寺庙图标上，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蛇被惊扰，总要换一个更安全的巢穴。”
他敲了敲桌子，吩咐道：“找个嗓门大，记性差，还偏爱吹嘘自己知道内幕的。去天桥底下最大的茶馆，点一壶最便宜的茶，坐一下午，然后‘一不小心’，把这天大的秘密说给邻桌听。”
“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着看，它会把那些珍贵的‘蛋’，从旧巢里搬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