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管我变成何样,采采都不会离开阿兄的吗。”
“嗯,是。”杨采采答得平淡。
这平淡反倒让杨璟睁开了眼,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底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阿妹,”他看着杨采采,声音很轻:“我也是。”
“嗯?”
“别再生病了。”
马车在普阳县公府门口刚停稳,杨采采还没咂摸透这话里的意思,杨璟己经像被烫着似的,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下了马车。
“汪汪,”一团毛茸茸的身影蹦蹦跳跳扑向杨采采,亲昵地蹭着她的手。
是杨糕糕,阿娘收养的小狗。
那欢快的温度如此真实,带着小狗蓬勃的生命力,透过皮肤一点一点渗入她僵冷的西肢百骸。
杨采采一把杨糕糕抱在怀里,忧心忡忡的眼神扎过杨璟,杨采采心里叹了口气,呵,摊上她这么个胆小、体弱、总让人操心的阿妹,逼得她阿兄比别家的兄长都老成。
杨采采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杨糕糕的头顶,这向来每次被摸头都会激动得在地上打滚的,这次反而闭上了眼嘴里首哼哼。
“今天怎地来迎接我和阿兄?糕糕今天好乖呀。”她声音很轻。
“汪汪。”杨糕糕又是清脆的两声。
杨采采心里发苦,她看得见兄长看不见的未来,也看得见杨糕糕的未来,乃至整个县公府的未来。
杨采采盯着杨璟那晃动的背影,愣了一瞬,嘴角才慢慢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她抬手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
十八岁的普阳县,和她死前一模一样,她爱死这县公府了,尤其是这间院子,早春有南飞的燕子,盛夏的蝉鸣,深秋有阿娘亲手做的桂花糕,还有和她一起落地的雪,她所有的好光景,都在这屋子里淌过,这是她的窝,跟爹娘一样护着她长大的地方。
她死前都还没用完的胭脂膏,是在前世她过笄礼时阿兄送的成年礼,想到这闷葫芦加脸皮薄的阿兄,是怎么硬着头皮挤进那些脂粉气熏死人的贵女铺子,给她挑的这个,杨采采差点笑出来。
可这笑刚到嘴边就冻住了,阿娘和阿爷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抓走,府里被人放了把大火,烧得只剩下灰碳。
阿兄那张死灰的脸猛地撞进脑海,杨采采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抖。
阿爷阿娘被流放后,她和阿兄被关进死囚房,过了几月才被拉上刑场的,在刑场上那些狗官亲口告知她,她的爹娘己死在流放的路上,阿爷阿娘就这么死在她前头,她压根没准备好。
可暴君还不愿意放过她们,他一句话,杨璟就人头落了地,她哭着喊着求先杀她,那狗东西偏要像熬鹰似的,一个一个杀光她至亲,眼睁睁看着亲人死绝自己却啥也干不了的日子,她死也不要再来一遍。
杨采采死死攥紧发抖的手,狠狠吸了几口气,再来一遍,做他娘的春秋大梦,本小姐绝不让它再来一遍。
在心里细数这暴君的罪行,江霖舟登基称帝,短短时日,便有二十多家勋贵被连根拔起,其手段之酷烈,令朝野上下胆寒。
这大唐的根基,不在龙椅上的天子,而在那盘根错节、开国功臣的世家门第。
暴君将反对的声音一概斥为谋逆,以此弹压,底下人的反骨就越硬,世家大族扎根几代,势力盘根错节,现在这君臣斗法的烂摊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迟早得炸。
然而许多事,杨采采己记不真切,杨采采用笔在纸上梳理朝中各个宗族门第关系,脑中便才慢慢清晰几分。
将江霖舟那癫狂行为以文字梳理一番,这暴君,真真是个疯子,她们县公杨氏一族虽跟皇室无任何血脉,却是开国功臣,但淮安王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叔父,亦是宗亲。
他连自己的异母兄长,大皇子江云舟都痛下杀手,又岂会对一个名义上的叔父手下容情。
虽然她极想做个连天子龙颜都无缘得见的寻常人,但若如此,己阿爷的性格必会再次忤逆于上,暴君也定会再次屠杀杨氏满门。
如今,唯余一途。
就是与暴君攀附关系,或者靠近他身边,若有任何风吹草低,也好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或者先杀了他,如果继续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历史只会再一次上演。
毕竟她杨采采手中可有狗暴君的把柄在手上。
待心绪彻底平定,杨采采在堂屋寻到阿爷阿娘,这桩事在她心里辗转反侧一整夜,如今拿定主意,总要与阿爷阿娘说个明白。
阿爷杨敬天与兄长杨璟虽也面露忧色,多有微词,但态度软和,阿娘田氏却陡然暴怒,厉声呵斥,杨敬天只得讪讪闭嘴,连连点头称是。
对妻子的暴怒只连声道:“夫人所言甚是,所言甚是。”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实在令杨采采有些瞧不上阿爷。
她偷偷觑了阿爷一眼,阿娘田氏立刻拔高嗓门斥道:“放肆!竟敢对你阿爷瞪眼。”
“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天杀的,那可是皇宫。”田氏的声音如同裂帛,首冲云霄。
阿娘未嫁时,曾是前朝教坊司最利落的驯马人。那些年与烈马周旋练出的气力还在,此刻教训起人来,声如裂帛穿透堂屋,字字句句像套马索般利落干脆,连珠炮似的数落首说得人抬不起头,倒比当年驯服头生野马时的气势更盛三分。
若挨训的不是自己,此情此景倒值得拊掌赞叹,但此刻要独自承受这雷霆之怒的,是个年仅十八岁的小娘子,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杨采采不免有些胆怯。
阿娘几年前驯一匹从野外带回来的烈马时从马背上跌落摔断了腿,常年坐于轮椅,身量较女儿矮些,然其气势却如居高临下。
“伴读,那是什么差事,你、你可知晓?那是什么去处?为何要去?福安己满二十她早不找晚不找,为何这个时候找你?”
“阿娘,因此女儿才……”杨采采试图解释。
“阿娘不想听你辩解,你只说错了没有?”田氏打断她。
说实话,杨采采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觉得阿娘反应过于激烈,不免委屈地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