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风呼啸着穿过厂区,将公告栏上的改造进度表吹得哗啦作响。陈大山裹紧军大衣,踩着厚厚的霜花走向会议室,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格外明显。推开门的瞬间,二十多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齐刷刷望向他。
"各班组汇报进度。"陈大山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在会议桌前坐下。铁柱赶紧递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茶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污水处理站地基完成。"张建军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军大衣上沾满了泥浆,"但水泥养护至少需要七天..."
"七天?"刘会计的算盘啪地掉在桌上,"来不及啊!验厂只剩二十天了!"
"用早强水泥。"汉斯突然开口,金发下的蓝眼睛布满血丝,"德国技术,三天就能凝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资料,纸张上满是德文和数字。
陈大山接过资料,冰凉的纸张上还带着汉斯的体温:"多少钱?"
"一吨...两千西。"汉斯的声音越来越小。
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王翠花怯生生地举手:"厂长,俺们包装组可以加班,省下这笔钱..."
"用!"陈大山拍板,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质量不能含糊。"
"可是厂长,"刘会计急得首搓手,"这价钱是普通水泥的八倍啊!咱们账上..."
"老刘,"陈大山打断他,"你算算,要是验厂不过,咱们损失多少?"
刘会计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叹了口气:"得,听您的。"
新装修的更衣室里,汉斯正和县里来的消防检查员争执不下。检查员老李叼着烟圈,指着墙上的灭火器:"这不挺好嘛,去年才换的!"
"Nein!"汉斯急得母语都蹦出来了,"必须用ABC型,这个是BC型!"他翻开厚厚的英文手册,手指戳着某个条款。
陈大山匆匆赶来,正好听见老李抱怨:"你们这外国专家也太较真了..."
"李科长,"陈大山递上一支"大前门","汉斯说得对,国际标准必须严格执行。"
老李接过烟,在鼻尖闻了闻:"可全县都用的这种..."
"我们产品要出口美国。"陈大山掏出打火机给老李点上,"您多包涵,回头我让铁柱送两箱水果去您办公室。"
烟雾缭绕中,老李终于松口:"行吧,明天给你们换新的。"他吐了个烟圈,"不过陈厂长,你们这么折腾图啥?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陈大山笑了笑:"李科长,您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县是啥样吗?"
老李一愣,随即会意地笑了:"得,明白了。年轻人有闯劲,好事!"
注塑车间突然安静下来,机器的轰鸣声戛然而止。陈大山正在新修的休息区贴标识,听到异响立刻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他拦住满头大汗跑来的铁柱。
"变...变压器烧了!"铁柱上气不接下气,"新设备功率太大..."
陈大山的脸瞬间煞白。远处,王翠花和女工们手足无措地站在流水线旁,半成品的餐盒堆了一地。
"多久能修好?"
"供电局说...最快明天下午。"
陈大山的拳头狠狠砸在墙上,指关节顿时渗出血丝。汉斯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计算器:"陈,这样会耽误至少...36小时。"
"36小时..."陈大山喃喃重复,突然抓住铁柱的肩膀,"去把各班组组长都叫来,马上!"
五分钟后,十几个骨干围在烧焦的变压器旁。陈大山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现在怎么办?大家出出主意。"
张建军第一个开口:"厂长,我在部队时遇到过类似情况,可以用柴油发电机临时供电。"
"发电机功率够吗?"陈大山转向汉斯。
汉斯快速翻阅着设备手册:"勉强够...但只能开一半机器。"
"那就两班倒,人停机不停!"陈大山当机立断,"铁柱,你带人去县里租发电机。建军,你负责安装。其他人继续手头工作,不能停!"
厂区空地上,三台柴油发电机轰隆作响。陈大山裹着棉大衣守在机器旁,呼出的白气在黄昏中格外明显。
"师傅,油不够了!"铁柱提着空油桶跑来,"这些家伙一小时要喝三十升!"
陈大山看了看手表:"去县农机站借,就说我陈大山欠他们个人情。"
"刚去过,"铁柱喘着粗气,"他们说最近柴油紧张..."
陈大山咬了咬牙:"给供销社老周打电话,用我明年自行车票换!"
夜幕降临,发电机排出的黑烟融入夜色。张建军带着机修班在车间抢修电路,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交错。汉斯不知从哪找来几盏汽灯,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工作台。
"厂长,您歇会吧。"王翠花递来一个铝饭盒,里面的白菜炖粉条还冒着热气。
陈大山摇摇头:"你们先吃,我再盯会儿。"
王翠花没有离开,反而在旁边蹲了下来:"厂长,俺们都不明白,为啥要这么拼命?以前那样不也挺好?"
陈大山望着黑暗中跳动的汽灯火焰:"翠花,你想过没有,为啥美国工人的工资是咱们的几十倍?"
"因为他们...技术好?"
"不全是。"陈大山轻声说,"是因为他们做的产品能卖到全世界。咱们现在就是在学这个本事。"
王翠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饭盒又往前递了递:"那您更得吃饱了,带着俺们学本事呢。"
第一缕阳光照进车间时,机器重新轰鸣起来。工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甚至激动地抱在一起。陈大山靠在墙边,突然觉得双腿发软。
"师父!"铁柱飞奔过来,"美国来传真了!"
传真纸上,迈克工整的英文笔迹写着:"验厂日期延后三天,祝顺利。"
陈大山的手微微发抖,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汉斯凑过来看,突然笑了:"陈,我们有希望了。"
"别高兴太早,"陈大山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还有多少项没完成?"
汉斯翻开检查表:"消防系统验收、员工培训记录、废水处理试运行..."
"够咱们忙的。"陈大山转向铁柱,"通知所有人,今天中午加餐,红烧肉管够!"
验收前夜,全厂灯火通明。陈大山带着管理层逐项检查,手电筒的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消防通道畅通。"张建军立正报告,崭新的安全帽上还贴着标签。
"更衣柜全部编好完毕。"王翠花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最后一块姓名牌。
"废水处理系统试运行正常。"汉斯的白大褂上沾着水渍,但眼睛亮得惊人。
陈大山站在厂区中央,望着焕然一新的厂房。月光下,新刷的"安全第一"标语格外醒目。铁柱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师父,咱们真的做到了。"
"是啊,"陈大山轻声说,"但明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铁柱犹豫了一下:"要是...要是还不过呢?"
陈大山望着星空:"那说明咱们功夫还没到家,继续练!
迈克的黑色奥迪准时出现在厂门口。这次,他带来了五名验厂专员,每个人都提着厚厚的检查表。
"陈先生,"迈克微笑着握手,"一个月不见,这里...令人惊讶。"
验场持续了整整八小时。专员们检查了每台设备的保养记录,随机访谈了二十名工人,甚至取样了厕所的洗手液。
傍晚时分,迈克将陈大山叫到办公室:"有两个小问题..."他翻开记录本,"但总体通过。"
会议室外,几十只耳朵紧贴着门板。当陈大山红着眼睛走出来时,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我们..."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成功了!"
欢呼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王翠花抹着眼泪,张建军把安全帽抛向空中。汉斯被工人们高高抛起,金发在夕阳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陈大山悄悄退到一旁,望着欢庆的人群。远处的田野上,冬小麦己经冒出新芽,在寒风中倔强地生长。
"师傅,"铁柱挤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汽水,"喝点甜的。"
陈大山接过瓶子,冰凉的玻璃壁凝结着水珠:"通知食堂,今晚全厂会餐。还有..."他顿了顿,"从下个月起,每人涨二十块钱工资。"
铁柱瞪大眼睛:"真的?我这就去告诉大家!"
陈大山望着徒弟飞奔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份己经被揉皱的订单传真,上面沃尔玛的标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