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厂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东方红》的旋律，惊飞了屋檐下的一窝燕子。陈大山站在崭新的办公楼前，手里攥着一份电报，薄薄的纸张在晨风中"哗啦"作响。
"广州外贸公司要五千套塑料餐具！"他声音有些发颤，手指点在电报上"USD 0.5/套"的字样上，墨水被汗水晕开了一点。
铁柱正蹲在地上啃馒头，闻言差点噎住："多、多少？五千套？"馒头渣从他嘴角掉下来，落在崭新的工装裤上。
"月底交货。"陈大山抬头看向刚刚亮起灯的生产车间，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己经传来，"去把三班的人都叫起来，今天开始加班。"
铁柱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师傅，咱原料够吗？昨天刚进的ABS粒子，只够三千套的。"
陈大山眉头一皱："先联系县物资局的老周，看他那里还能调多少。"他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写着，"再给广州的梁经理发个电报，问问能不能紧急调货。"
厂区的水泥路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几个下夜班的工人正蹲在食堂门口抽烟，烟头在朦胧的晨光中一明一灭。
"老李！"陈大山叫住一个正要回宿舍的老工人，"今天别休息了，生产线要全开。"
老李掐灭烟头，在鞋底上蹭了蹭："厂长，我这班刚干了十二小时..."
"这个月奖金翻倍。"陈大山拍拍他的肩膀，"等这批订单做完，给大家放两天假。"
注塑车间的温度比外面高了至少十度。八台机器同时运转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胀，新来的女工王翠花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话："班长！3号机出料口堵了！"
退伍兵张建军一个箭步冲过去，油污的工作服后背己经湿透，紧贴在结实的肌肉上。他熟练地扳动压力阀，黄铜阀门发出"嗤"的排气声："不是堵了，是模具没对准！"
"咋回事？"陈大山闻声赶来，手里还拿着刚接到的电话记录。
张建军抹了把脸上的汗："新来的小刘换膜没锁紧，差了两毫米。"他指着模具接缝处，"看，这儿都溢料了。"
陈大山蹲下身，手指在模具边缘摸了摸："赶紧调整，这批货耽误不得。"他转头对王翠花说，"你去把质检的老吴叫来，让他盯着这台机器。"
车间的角落里，技术员小王正和德国工程师汉斯争论着什么。汉斯金发上沾满了塑料屑，像撒了一层彩色的雪："Nein! 温度太高！"他指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手指几乎要戳破玻璃。
"但提高温度能缩短成型时间！"小王不甘示弱，手里的记录本己经被翻得卷了边，"现在订单这么急..."
陈大山走过来，手指在刚出模的塑料餐盘边缘一抹，还带着余温的边角料在他指尖留下一条白印："质量第一，按汉斯说的做。"
"可是厂长..."
"没有可是。"陈大山打断小王，"这批货要出口，不能出任何差错。去把温度调回来，让二班的人准备接替。"
食堂的吊扇"吱呀吱呀"转着，却驱不散塑料粒子加热后的酸味。工人们正排队打饭，突然质检员老吴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个变形的餐盘："厂长！这批货有问题！"
不锈钢餐盘摔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咣当"声。陈大山弯腰捡起来，发现边缘处有细小的裂纹，在阳光下像蛛网一样蔓延。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
老吴擦了擦眼镜："从上午十点那批开始，成品率突然下降。"他掏出个小本子，"己经报废了二百多个了。"
"原料问题。"汉斯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把ABS粒子，"供应商掺了回料。"灰白的回料粒子混在崭新的米黄色原料里，像米饭里的砂砾一样刺眼。
陈大山脸色铁青："全部停机！铁柱，去把供销科老李叫来！"
老李小跑着过来，裤腿上还沾着仓库的灰尘："厂长，这批料是县物资局调来的，说是..."
"说什么？"
"说是新到的进口料..."老李的声音越来越小。
办公室的电话铃刺耳地响起。陈大山抓起听筒，梁经理的广东口音混着电流声传来："陈生！香港林老板明天来看厂...嗞嗞...说要下十万套的订单..."
陈大山的手紧紧握住电话："梁经理，麻烦你告诉林老板，我们这边..."他看了眼地上报废的餐盘，"可能需要推迟两天。"
夕阳把仓库的玻璃窗染成血红色。陈大山和几个骨干围坐在包装箱拼成的临时会议桌前，桌上摊着几包不同批次的原料。
"现在换供应商来不及了。"刘会计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这批原料还能挑着用..."
退伍兵张建军突然站起来，军靴在地板上磕出闷响："我带人去原料库手工筛选！当兵时在高原上晒过米，这活儿熟！"
"手工筛？"技术员小王推了推眼镜，"五吨原料，得筛到什么时候？"
"三班倒，通宵干！"张建军拍了拍胸脯，"我们班先上！"
车间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梁经理拎着个黑色样品箱进来，箱盖上印着烫金的"HONG KONG"字样："陈生，看看这个！"他打开箱子，里面整齐排列着各式精美的塑料制品，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是林老板带来的样品..."梁经理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要求的产品标准。"
陈大山拿起一个样品杯，杯壁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底部刻着精细的logo。窗外的夕阳突然被乌云遮住，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今年第一场夏雨要来了。
"老李，"陈大山突然开口，"去把县里所有五金店跑一遍，买筛网，越细越好。"
"现在？"
"现在！"
暴雨敲打着厂房的铁皮屋顶，像无数面小鼓在齐鸣。筛选车间灯火通明，二十多个工人围坐在原料堆旁，手工挑拣着合格的粒子。塑料粒在指间滚动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雨声混成一片。
小花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怀里抱着她的陶瓷存钱罐："爹，我的钱给你买好原料..."存钱罐里除了硬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陈大山蹲下来抱住女儿，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肥皂香："傻丫头，爹怎么能要你的钱。"
"可是..."小花咬着嘴唇，"我想帮爹。"
突然，车间门被推开，铁柱浑身湿淋淋地冲进来："师傅！县里刚到了一批进口原料！"
雨幕中，一辆解放卡车缓缓驶入厂区，车灯刺破黑暗，照出雨水中闪烁的银线。车厢里，整齐码放的原料袋上印着"BASF"的蓝色logo，像一排沉默的士兵。
"怎么回事？"陈大山惊讶地问。
铁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刘书记帮忙协调的，说是省里特批的进口额度！"
陈大山转身对汉斯说："准备重启生产线。"他的声音很轻，却被所有工人听得清清楚楚。
张建军第一个跳起来："我去开机！"
王翠花和其他女工己经开始清理工作台，抹布擦过金属台面发出"吱吱"的声响。
车间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与雷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这个乡镇企业腾飞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