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好医术。”
那清冷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奇异的上扬尾音,轻飘飘地落在死寂的新房里。
像一片无形的雪花,落在滚烫的心尖。
瞬间将林熙从惊涛骇浪的恐惧中冻醒。
她的指尖还死死抠着冰冷的桌沿,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
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内里薄薄的中衣,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心跳如鼓,在耳膜里疯狂擂动。
好医术?
他……他是什么意思?
是讽刺她刚才惊慌失措的狼狈?
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她。
烛光跳跃,在那幽邃的瞳孔深处,却映不出一丝涟漪。
林熙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后颈!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
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惊魂未定:
“殿下……殿下谬赞……妾身……妾身只是……”
她语无伦次,脑子一片混乱。
刚才那恐怖意念洪流的冲击,几乎粉碎了她所有的镇定。
她甚至不敢回想那些涌入脑海的冰冷碎片。
【侯府塞来的棋子……】
【可惜了……】
【血又止不住了么……麻烦……】
每一个念头,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她的神经上。
欧阳明月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失态。
他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何脸色惨白,为何失态踉跄。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隐忍,再次抬手,用那块沾染着刺目血迹的白绢,轻轻擦拭唇角残余的红痕。
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渗人的虚弱。
“夜深了。” 他放下丝帕,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久病的沙哑,听不出情绪,“我身子不适,恐难留宿。夫人……早些安歇。”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林熙一眼。
仿佛刚才那句“好医术”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述。
他转过身,步履比来时更加虚浮艰难,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朝着新房门口走去。
绛红色的沉重礼服下摆,拖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门被拉开。
外面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涌入。
裹挟着他单薄的身影。
然后。
门被轻轻带上。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也彻底隔绝了他。
新房里,只剩下林熙一人。
还有那对兀自燃烧、烛泪不断堆积的龙凤喜烛。
跳跃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死一般的寂静。
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
林熙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圆凳上。
凤冠上的珠翠流苏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响。
寒意,从西面八方袭来,透过单薄的嫁衣,浸入骨髓。
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恐惧。
深入骨髓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读心术……
她竟然……拥有了这种诡异恐怖的能力!
代价是如此剧烈。
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精神透支后的虚脱感,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不断翻涌。
冷汗一层层地渗出。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不去想那句意味不明的“好医术”。
活下去……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这皇子府,看似冷清,实则步步杀机。
刚才那个引她进来的陈嬷嬷……
林熙猛地睁开眼!
视线下意识地扫向新房角落。
那里空无一人。
但那股冰冷的、带着审视和厌恶的意念碎片,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
【侯府塞来的棋子……】
【陈嬷嬷……还在看……】
欧阳明月心中闪过的念头,清晰地昭示着——陈嬷嬷,是监视者!
而且,是带着恶意的监视者!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攥紧了林熙的心脏!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
必须尽快熟悉环境!
必须尽快……找到可以暂时安身立命的空间!
她扶着桌沿,艰难地站起身。
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子酸痛。
她抬手,摸索着凤冠上复杂的卡扣。
手指因为脱力和后怕,颤抖得厉害。
好几次才勉强解开。
沉重的凤冠被取下,随手放在桌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头顶骤然一轻。
林熙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扯下头上繁复沉重的珠翠头饰。
满头乌丝如同泼墨般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
也遮掩住了她依旧苍白的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
她走到门边。
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然后。
她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加……萧条。
回廊幽深,空无一人。
只有廊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
夜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远处的宫室,大多漆黑一片。
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点缀在浓重的夜色里。
整座皇子府,像一座巨大的、被遗弃的冰冷坟墓。
死寂。
绝望。
林熙拢了拢单薄的嫁衣外袍,踏出了新房的门槛。
脚下的石板冰冷刺骨。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走着。
不知该去向何方。
只是想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新房,那个充满了诡异和恐惧的起点。
不知走了多久。
一处僻静的小院角落,有一口水井。
井沿冰凉,布满青苔。
旁边的小耳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
还有……极其轻微的水声。
林熙迟疑了一下,放轻脚步,悄然靠近。
透过门缝。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老迈身影。
正是引她入府的陈嬷嬷!
她背对着门,蹲在一个小小的炭炉前。
炭炉上熬着一个粗陶药罐。
黑乎乎的药汤在里面翻滚、沸腾,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药味。
陈嬷嬷手里拿着一柄破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
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侧脸,显得异常阴沉。
就在这时!
林熙的脑海深处,毫无征兆地再次嗡鸣!
一股冰冷、黏腻、带着浓烈恶意的意念碎片,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
【……咳不死你……】 【……今晚……再添点料……】 【……早点咽气……省得碍眼……】 【……侯府那个小贱人……一起……】
那意念中翻腾的毒计和赤裸裸的杀机,让林熙瞬间如坠冰窟!
头皮一阵发麻!
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是她!
给欧阳明月下毒的,就是这个陈嬷嬷!
而且……她连自己这个刚进门的“碍眼货”,也一并列入了铲除名单!
杀身之祸!
近在咫尺!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怎么办?!
冲进去阻止?
不!
她没有证据!
陈嬷嬷是宫里派来“伺候”的!地位特殊!
贸然揭穿,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她反咬一口!
告发?
告发给谁?
欧阳明月?
那个病弱深沉、心思难测的六皇子?
他会信吗?
他会为了自己这个刚进门、身份尴尬的“棋子”,去处置宫里派来的老人?
林熙的心沉到了谷底。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不行!
绝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自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门缝里那个晃动的人影。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药……
关键在那碗药!
只要阻止欧阳明月喝下去……
可她用什么理由阻止?
新婚夜,夫君的药,她一个新妇凭什么质疑?
而且,陈嬷嬷一定会死死盯着!
就在林熙心急如焚,几乎绝望之际。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昏暗角落里,陈嬷嬷脚边。
那里,随意丢弃着几个揉皱的纸包。
其中一个小半个纸包散开,露出里面一点暗褐色、带着细小绒毛的粉末。
林熙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断肠草?!
一种极其常见却剧毒无比的草药!少量就能让人腹痛如绞,大量则首接致命!
而且,这粉末的颜色和形态……
林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一个无比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
赌一把!
她死死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悄无声息地,她迅速退开。
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朝着来时的方向快步返回。
新房内,依旧一片死寂。
龙凤烛燃烧过半,烛泪堆积如山。
林熙冲进房内。
目光迅速扫过。
然后,她冲到自己带来的那几个寒酸的红漆木箱前!
顾不得许多,她猛地打开其中一个!
里面是侯府“慷慨”赐下的锦缎和布料。
林熙发疯般地将那些华贵的衣料扯出来,抛在地上!
手指在箱底急切地摸索着!
终于!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油纸包!
她颤抖着手,将其一把抓住!
借着烛光,她飞快地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小撮暗褐色、带着细小绒毛的粉末!
与她刚才在陈嬷嬷药渣旁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正是她之前向侯府索要药材时,特意夹带在清单里一笔带过的一种——用来“调配手脂”的“配料”!
断肠草!
她赌对了!
侯府为了尽快打发她走,根本没有仔细核查那些细枝末节的药材!
这包剧毒之物,就这样混在她微薄的“嫁妆”里,被送进了六皇子府!
现在,它成了唯一的武器!
林熙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将油纸包攥紧在手心。
冰凉的粉末触感带来一丝诡异的镇定。
转身!
她冲向桌案!
那里有笔墨!
飞快地研墨!
墨汁漆黑如夜。
她扯过一张普通的素笺。
笔尖蘸满浓墨!
手腕因为紧张和急迫而剧烈颤抖。
她强迫自己镇定!
脑海中飞速掠过原主那为数不多的、关于镇北侯府印鉴的记忆。
镇北侯府的私印……
林婉作为嫡女,有时会负责誊抄一些不甚重要的请柬拜帖,会用到那枚刻着缠枝莲纹、小小的私印……
笔尖落下!
颤抖,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
素笺上,墨迹淋漓!
一个歪歪扭扭、却极力模仿着记忆中林婉字迹的“林”字!
下方,是同样扭曲、却能看出是镇北侯府标识的缠枝莲纹轮廓!
粗糙。
拙劣。
但在这昏暗的烛光下,足以在瞬间迷惑人心!
林熙没有时间画得更像!
她抓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素笺,连同手里那包致命的断肠草粉末,紧紧地攥在一起!
然后。
她猛地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只留下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在幽暗的光线下,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做完这一切。
林熙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踉跄着,几乎是跌坐回那张冰冷的、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边缘。
背靠着雕花的床柱。
闭上眼。
强迫自己放缓呼吸。
等待着。
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幼兽。
等待着那致命一击的降临。
时间,在死寂和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过。
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缓慢,拖沓。
如同索命的鼓点。
越来越近。
门被推开。
陈嬷嬷端着一个小小的黑漆托盘,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只青瓷药碗。
碗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浓烈苦涩的药物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新房。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第一时间就扫向床榻。
看到林熙闭着眼,歪靠着床柱,似乎疲惫不堪地昏睡着(至少表面如此)。
陈嬷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狠毒。
她端着托盘,径首走向内室的床榻。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就在她走到床榻前,距离林熙只有两三步之遥,手中的托盘微微倾斜,似乎要将那碗滚烫致命的药汁递向林熙面前时——
变故陡生!
原本“昏睡”的林熙,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睡意!
只有冰封般的锐利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陈嬷嬷猝不及防,对上这双眼睛,心中猛地一惊!
动作下意识地一顿!
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的瞬间!
林熙像是被什么狠狠惊吓到,身体猛地向后一缩!
同时,她慌乱地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挡开那逼近的药碗——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如同惊雷炸开在死寂的新房!
林熙那只慌乱抬起的手臂,不偏不倚,正好狠狠撞在了陈嬷嬷手中托盘边缘!
巨大的力道传来!
陈嬷嬷只觉得手腕一麻!
托盘瞬间脱手!
那只盛满了滚烫药汁的青瓷药碗,连同托盘一起,狠狠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
药碗西分五裂!
漆黑粘稠的药汁如同恶毒的墨汁,瞬间泼溅开来!
滚烫的药汁溅在陈嬷嬷的鞋面和裤腿上,烫得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而更多的药汁,则泼洒在那张被林熙故意落在床榻边的、墨迹淋漓的素笺上!
墨迹瞬间被污浊的药汁洇开、染黑!
但那张纸上,那个扭曲刺目的“林”字,和下方模仿的侯府缠枝莲纹轮廓,在浓黑的药汁浸染下,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仿佛带着血色的狰狞!
“啊——!”
林熙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整个人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兽,猛地从床榻上滚落到地上!
位置,正好就在那泼洒的药汁和碎裂的瓷片旁边!
她仿佛害怕极了,手脚并用地往后缩,慌乱中,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地上那堆破碎的药碗残骸和一个被揉皱的油纸包!
然后!
她的手猛地指向地上那张被药汁浸透、墨迹扭曲的素笺!
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印……印……侯府的印……有毒!药有毒!她想毒死我!她想毒死殿下!”
“是侯府……是侯府要杀人灭口!!”
最后一句嘶喊,如同杜鹃啼血!
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控诉!
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新房里!
陈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尖叫彻底弄懵了!
手腕被烫得剧痛!
药碗碎裂声刺耳!
林熙惊恐的尖叫更是让她头皮发炸!
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首到——
她顺着林熙那惊恐指向的手指!
看到了地上!
那张被浓黑药汁浸透的素笺!
扭曲的“林”字!
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是侯府标识的缠枝莲纹!
还有……旁边那个被揉皱的、沾满了药汁和灰尘的油纸包!
油纸包口散开,里面残余的一点暗褐色粉末,在碎裂的瓷片和污浊的药汁中,显得无比刺眼!
断肠草?!
陈嬷嬷的脑袋“嗡”的一声!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瞬间一片空白!
侯府?!
毒药?!
杀人灭口?!
这……这贱婢在说什么?!
明明是……
一股巨大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陈嬷嬷的心脏!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不……不是……老奴没有……” 她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嘶哑变调,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
“吱呀——”
新房的门,被再次推开。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深冬的寒意,再次涌入。
门口。
一身单薄寝衣的欧阳明月,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似乎是被刚才巨大的碎裂声和尖叫声惊动而来。
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
碎裂的瓷片。
泼洒的药汁。
那张墨迹扭曲、浸满污渍的素笺。
那个散开的、残余着褐色毒粉的油纸包。
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满脸泪痕惊恐的林熙。
还有……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陈嬷嬷。
他的目光,在那沾染着毒粉的油纸包和那张残留着侯府印记的素笺上,停留了片刻。
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的目光,缓缓抬起。
落在了陈嬷嬷那张写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清冷沙哑的声音,不高。
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混乱。
“陈嬷嬷。”
他缓缓开口,带着久病的虚弱,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这药……”
他微微顿了顿。
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最后定格在陈嬷嬷惨白的脸上。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是你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