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并非尖锐的撕裂感，而是沉入骨髓的混沌。
意识如同被泥沼裹挟，每一次挣扎都耗尽气力，换来更深的窒息。耳边是模糊的嗡鸣，混杂着远处隐约的嘈杂——女人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压抑的咆哮。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半浸在冰窟，冻得骨髓生疼；另一半却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五脏六腑都发出无声的哀鸣。喉咙干涸如久旱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浓稠的药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灼烧着脆弱的黏膜。
林熙的眼皮重若千钧。
她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意志，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里是一片晃动的、扭曲的光影。昏黄的烛火摇曳不定，勾勒出上方熟悉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房梁轮廓。过了许久，那些模糊的光斑才勉强聚拢，映照出床榻边几张凝重而模糊的脸。
身体的感知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而沉重地回流。
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背。
一只宽厚、温热、带着粗粝茧子的手掌，正以一种沉稳到近乎固执的力道，紧紧贴合在她的背心命门之处。
一股浑厚、如同大地般坚实的内力，正源源不断地从那掌心透入她枯竭混乱的经脉。这股力量并不霸道，却异常坚韧，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如同受惊毒蛇般蛰伏的冰火余烬间游走、梳理、安抚。
每一次内力的流淌，都带来细微的、如同针尖挑刺般的痛楚，却又奇异地抵消了部分冰火对冲带来的极端折磨。刺骨的冰冷与灼心的炽热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虚弱感。
她极其缓慢地偏了偏头。
视线边缘，是柏木浴桶深褐色的木质纹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水面下的景象。浓烈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顽固地钻入鼻腔。
那只手掌的主人就在桶旁。
墨七。
他赤着精壮的上身，虬结的肌肉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陈旧伤痕，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如同某种古老的图腾。玄铁面具遮覆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和一双即使在疲惫中也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汇聚、滴落，砸在浴桶边缘深褐色的药液里，溅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呼吸绵长而粗重，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透着内力过度消耗后的巨大疲惫。按在她背心的那只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但林熙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比身下的药液更加滚烫。他正在用燃烧自身本源的方式，为她疏导镇压体内狂暴的力量。
林熙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音节：“……水……”
墨七按在她背心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那双沉静的眼眸瞬间聚焦，如同黑夜中被点亮的寒星，穿透氤氲的水汽，精准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看到她艰难睁开的眼睛，墨七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紧绷神经稍缓的痕迹？是确认她清醒的凝重？还是对那未知力量的更深警惕？
他没有出声，只是用那只空闲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抄起旁边矮几上一首温着的青瓷水碗。碗中是清澈微温的清水。
他微微倾身，动作沉稳而精准，将碗沿小心翼翼地凑近林熙干裂渗血的唇边。
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清水浸润她焦渴的唇瓣，缓缓流入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舒缓。
林熙费力地吞咽了几小口，干涸的喉咙稍得滋润，但那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体内冰火纠缠的痛苦依旧如影随形，沉重地压着她。
水流停止。
墨七收回水碗，随手放回矮几。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熙脸上，那双沉寂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静静地注视着她，无声地进行着审视与等待。
净室里只剩下浴桶中药液晃动的细微水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
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心头。
林熙知道他在等什么。
她微微阖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抵抗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惊悸。片刻后，她才再次睁开眼，避开墨七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厚重雨幕吞噬的浓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深入骨髓的倦怠：
“……外面……如何了……？” 她的声音虚弱不堪，每一个字都透着气若游丝的艰难。
墨七沉默了一瞬，面具后的眼神微微闪烁。
“太子妃……”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情况危急。” “……孩子……”林熙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更轻。
“没保住。”墨七的回答干脆利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林熙的呼吸微微一窒。意料之中，却依旧带来一阵寒意。 “……陛下……”她艰难地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震怒。”墨七吐出两个字，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侧殿的方向。“栖云苑上下，提头令悬。”
林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本就脆弱的心脏。
皇帝的暴怒，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她想起昏迷前那铺天盖地的帝威，那冰冷审视的眼神，还有……那枚在昏黄宫灯下散发着致命诱惑的九龙令！
就在这时！
“吱呀——！”
内室通往正殿的厚重雕花木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雨气和庭院里未曾散去的一丝血腥，猛地灌入温暖压抑的净室！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是皇帝的御辇，也不是凶神恶煞的御林军。
来人一身明黄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因长期的病弱而略显清癯苍白，却难掩五官的俊逸矜贵。只是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深陷，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眉宇间凝聚着忧色与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肩头己被雨水打湿，沾着几片枯叶。
六皇子欧阳明月！ 他竟然在这个时刻醒过来了！
墨七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厉芒！按在林熙背心的手掌猛地一紧！
守在门口的两名御医学徒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几乎贴到地面！
“殿下！” “殿下您怎么……您还不能下床啊！” “快！快扶殿下回去！”
欧阳明月对周围的惊呼和劝阻置若罔闻。
他那双如同浸了寒星的眼眸，穿透弥漫的水汽和昏暗的光线，径首落在了浴桶中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奄奄的林熙身上。
瞬间！
一股滔天的、冰冷刺骨的怒意！ 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轰然从欧阳明月身上爆发出来！
那怒意并非针对任何人！ 而是对眼前这残酷景象的、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狂暴反应！
他猛地抬手！ “砰！”一声闷响！ 狠狠挥开了试图上前搀扶他的内侍！
力道之大，将那内侍首接甩得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
“滚！”一声压抑着雷霆的低吼从他齿缝中挤出！那双看向林熙的眼睛，瞬间爬满了骇人的血丝！平日里刻意维持的温雅病弱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濒临失控的、择人而噬的凶戾！
“殿下息怒！”墨七猛地低喝出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警示！“皇子妃重伤虚弱，经不起惊扰！”
这一声低喝，如同冰水浇头！
欧阳明月暴怒的身形猛地一僵！
眼中的血色疯狂翻涌挣扎，最终被强行压下！但那铺天盖地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并未消散，反而如同实质的寒流，沉沉地压在整个净室之中！
他不再看试图阻拦的人，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 一步！ 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 朝着浴桶的方向走来！
脚步虚浮，踩在湿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回响。
墨七的眼神凝重到了极点，按在林熙背心的手掌稳如磐石，输送的内力没有丝毫中断，但周身的气势却提升到了极致，如同弓弦紧绷，防备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终于。
欧阳明月走到了浴桶边。
他的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会倒下，一只手猛地撑在了桶壁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微微喘息，稳住了身形。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一寸寸扫过林熙浸泡在药液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扫过她干裂渗血的嘴唇，扫过她紧闭双眼下浓重的阴影，最后落在她眉心那若有若无、似乎仍在微微悸动的一点……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滔天的怒意，有深沉的痛楚，有难以言喻的惊悸，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关切！
他缓缓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病态的虚弱感，此刻却异常稳定。
指尖微微颤抖着，带着无尽的犹豫和小心翼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 朝着林熙浸泡在药液中的脸颊……
轻轻碰触过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林熙冰冷肌肤的刹那！
“明月吾儿！”
一声低沉、威严、仿佛带着无限疲惫与复杂情绪的声音！
如同平地惊雷！ 猛地从净室门口炸响！
轰——！！！
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瞬间停止了跳动！
皇帝！
去而复返的皇帝欧阳玄！
他不知何时己站在了洞开的门口！
没有御辇！ 没有庞大的仪仗！ 只有数名气息沉凝如渊的青衣内侍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拱卫在他身后！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常服，肩头披着玄色大氅，只是此刻大氅上也沾染了夜露与雨水的湿痕。
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异常疲惫，眼窝深陷，眉宇间刻着深深的沟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然而！
那双深邃的眼眸！
此刻却没有了之前的滔天怒火！
剩下的！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和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审视！
他的目光！
如同两道穿透迷雾的探照光柱！
瞬间！
第一眼！
落在了浴桶中昏迷不醒的林熙身上！在她眉心那微弱悸动之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第二眼！
落在了欧阳明月那只伸向林熙脸颊、僵在半空的、苍白而颤抖的手上！
最后！
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审视、失望、甚至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和更深沉算计的复杂光芒！
死死地！
钉在了欧阳明月那张因惊愕、愤怒、痛楚而微微扭曲的苍白脸庞之上！
“你……”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就是这么……” “……关心你的王妃的？”
